第十九章

  絕地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宮。

  "天氣真是陰沉,"寧卿依次打開了暖閣的窗戶,"即使我這樣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到。"

  "關上窗戶!"臥榻上側臥的長公主低聲呵斥,"冷風進來,你想要我的命麽?"

  臥榻旁圍了四只火盆,依然擋不住風裏的寒意,長公主薄紗為裙,依然是盛夏涼宮裏的裝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安詳:"長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離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見,又是十日過去。已經足足十五日,白毅龜縮在殤陽關中不出,離軍也不攻城,這場戰爭,最後到底是個什麽結果,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長公主承認了。

  "白毅不出戰,是不能出戰,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領地和羽林軍的重弩,南面是喪屍成群。他現在手裏最多只有兩萬能戰鬥的殘兵,他無力出戰。而謝玄不攻也是聰明,他何苦現在冒著危險攻擊喪屍,再去攻城呢?喪屍是沒有智力的東西,謝玄過去,它們也攻擊謝玄。"雷碧城睜開眼睛,"長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來,我們已經是身在雲端了。"

  "白毅撐下去便當如何?"

  雷碧城緩緩搖頭:"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沒有糧食,現在已經殺了幾百匹戰馬。他知道那是屍蠱,所以早先死去的馬他還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約有一萬三千匹戰馬,戰後剩下的不過兩三千匹,這些馬也幫他撐不了多久。"

  "他還剩那麽多馬,每日殺上幾十匹,殺到猴年馬月才是盡頭?"長公主皺眉。

  "不,不指望他殺完餓死。只是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殺馬是何等的影響它的士氣,長公主也可以料想。"雷碧城平靜地說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絕望之軍了。一支沒有鬥志的軍隊,手指一觸,便會潰散如泥沙。"

  雷碧城豎起一根手指,隔著手指和長公主對視。

  寧卿已經把窗戶一一又關閉了,捧著一盞溫熱的茶來到長公主的臥榻邊,恭恭敬敬地獻上去:"公主飲口茶解乏,這天氣陰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許午後會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這些雲,像是從南方而來,我聽說戰後死者的怒與怨隨著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結如雲,色若生鉛。"

  長公主小口飲著茶,聽到這句話,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寧卿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可惜我沒有眼睛,不過聽碧城先生的話,覺得能想象那雲的顏色。"

  "白毅的怒與怨,此時就像這雲吧?一觸即發,便是傾盆大雨。"雷碧城仿佛自言自語,"可還要讓他的怒與怨再強烈一些。"

  他低聲說:"再強烈一些,直到垮掉……"

  此時的殤陽關,天空低得像是壓在人頭頂。

  聯軍統帥們沉默著,從傷兵兵舍裏緩緩踱步而過。這裏是北大營輜重營裏最好的兵舍了,不過采光和氣流依然不理想,聯排的土炕上鋪著稻草和薄被,傷兵並排躺著,有的臉色蠟黃,有的鐵青,有的則蒼白如紙,他們呻吟著,已經無力起身和將軍們見禮。這些天陰沉多雨,多數人的傷口已經腐爛,沒有藥,對著腐肉一割再割也沒有效果,整個兵舍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話不說,大步離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著,視線掃過每一張沒有人色的臉。他不露半點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得很難看。這些天他急劇地消瘦,兩頰凹陷下去,顴骨高聳,眼睛裏滿是血絲。息衍看著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戰衣掛在並不寬厚的肩膀上,腰背處明顯空蕩蕩的。息衍也低低地嘆了口氣。

  將軍們最終從兵舍裏走了出來,守在門邊的老醫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說話。他如今已經明白,說了也沒有用,白毅變不出藥來。

  兵舍外的空地上幾十名軍士正在趕著戰馬聚作一團。這些戰馬極為聰明,連著殺了那麽多天的馬,它們此時也感覺到末日將近,驚恐卻無力地嘶鳴著,不肯輕易屈服。

  "今日怎麽殺那麽多?"白毅低聲問。

  "馬草不夠了,"輜重營統領在他身後道,"現在不殺,餓著它們也是死,還剩一點鹽,不如殺了腌起來,能多吃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