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第3/11頁)

“實地考稽?”一聲嘲笑掛在他微撇的嘴角,“那好,朕向你討教一個關於《山海經》的問題。”

“臣洗耳恭聽。”

“《山海經》之西山經、海內東經、西經、南經、北經、海外西北經上均記載昆侖之山,那麽,昆侖到底尊駕何處?”王嚴厲的目光似兩道光劍,刺得我不敢正視。

“臣不知。”我的聲音細如蚊蚋。王所提的問題,實際上也是困擾勘輿界多年的疑難。有人認為海外別有昆侖,東海方丈便是昆侖的別稱;有人則考訂昆侖在西域於闐,因為河出於於闐且山產美玉,與緯書記載相符;有人認為昆侖並非山名,而是國名;還有人幹脆認為昆侖無定所……古來言昆侖者,紛如聚訟。

“緯書記載: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閬風。或上倍之,是謂玄圃。或上倍之,乃維上天,是謂太帝之居。試問天下何山如此怪異,竟分上下三級結構?”

“臣不知。”我心亂如麻,兩腋冷風颼颼汗如瀑下,無地自容。相傳昆侖一山上下分三層,面有九門,門有開啟獸守之。增城之上,有天帝宮闕。這種結構誰也沒有親見,歷代緯書卻記載詳實,言辭鑿鑿。對於這種記錄,我們後輩亦只能一五一十參照前人著述加以整理修訂,或暫付闕如,萬不敢憑空臆想,妄下評斷。

我聽到一聲悠長的嘆息,羽毛般飄落。王遠遠踱去,他挺拔的身影竟有一絲搖晃,雙肩顫顫巍巍,銀灰色長發在風中更零亂了。我內心隱隱萌動,那個孕育已久的假想幾欲脫口而出,卻又艱難地吞入腹中。作為一名勘輿師,沒有經過實地調查又怎敢妄自推斷?那畢竟只是一個大膽卻又荒唐的假想啊。

王眼角的一絲犀利的白光觸疼了我通紅的臉,我垂頭不語,心中泛出一絲苦澀的嘲笑:怎麽可能呢?昆侖方八百裏,高萬仞,豈可……

“子玉,你有話要說?”王似乎讀出我的腹思。

四野的蛙鳴不知什麽時候靜寂了,慵懶的風也睡了,稠密的樹葉一動不動。夏午的池塘裏蒸騰出一層幽藍的霧藹,池塘水平如鏡,像一整塊晶瑩的翡翠。咚,凝固的池水破碎了,一只青蛙在團團荷葉間遊弋,荷葉在波紋的推動下終於搖出幾分清涼。

“臣猜測,也許,昆侖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我的聲音在空蕩蕩蜿蜒蛇行的長廊裏回響,洪亮卻掩蓋不了音尾的顫怯。

王用飽滿的目光望著我,那目光裏的溫煦鼓舞了我,我繼續說:“之所以緯書上南西北東都有昆侖的蹤影,那是因為昆侖原本就是會移動的物體。”

“會移動的物體?”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沉吟良久,“是什麽呢?”

“比如,比如……”我支吾著,腹中千頭萬緒似要在一刹那噴湧出來,“比如星槎。”

王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眸子裏驀地光亮了不少。

“好個南西北東!好個星槎!”王突然發出一陣狂肆大笑,我在他莫名其妙的大笑裏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王在亭子裏來回急踱了幾步,便倏的坐下,賜我一張他對面的寶座。侍者在王與我的杯盞裏倒滿了香氣四溢的瓊漿玉液,王與我舉盞幾回後,疲倦的臉上便有了幾分紅潤。

“你願意聽朕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嗎?”王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飄飄渺渺,禦苑內的青山碧水鬥折回廊,在他恍惚的目光裏黯淡下去……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古代的一個皇帝命令他的孫子兩手托天,讓另一個孫子按地,奮力分離天與地的牽引。終於除了昆侖天梯,天地間所有的通道都被隔斷了。這個雄心壯志的皇帝又令他的一個孫子分管天上諸神的事物,另一個孫子分管地上神與人的事務,於是神州大地上一種新的秩序開始形成……”王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我。

我心裏說,是的,我明白。這個被稱作“絕地天通”的故事也記載在《山海經》裏,這個古皇帝就是顓頊,他的兩個大力士孫子一個叫重,一個叫黎。傳說在絕地天通的一刻,禮崩樂壞了……很明顯,這只是神話,王敘述這個故事意在何處呢?

“我常常對一些司空見慣的事物困惑不解,”王抿了口酎清涼,“當我接手這個位置,神州大地就如同一幅輿圖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說,我只需沿襲周禮、繼承先帝遺法遺規即可換得海晏河清舉世太平。可是我卻無法回避內心的一些疑問,甚至對祖宗之法產生懷疑,比如古歷,比如易卦,比如讖緯之說。我試圖解釋這些問題時,便覺察到兩種潛伏的秩序在鬥爭,在四處蔓延,影響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當朕明白自己是站在一個兩難的歷史關頭,朕一念之差將對後世對帝國基業產生巨大影響時,朕就陷入一種荒涼的境地:是孤獨亦是無奈。我害怕,一覺醒來一種新的秩序席卷這個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絕地天通一樣,禮崩樂壞。而朕,帝國繼承者,對此卻束手無策。矛盾的是,我內心又在隱隱期待這新秩序的到來,就像期待一場久違的大雨,這雨可能是一場甘霖,澤被天下,也可以是一場洪水,吞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