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昆侖縣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幾裏?四方之門,其誰從焉?

——屈原《天問》

火星在七月的黃昏沉沉墜去,西邊的天空一片彤紅。我站在顛簸的馬車上,視線從寥闊的蒼穹垂落於背後一片廣袤的大地。兩條深深的轍印蜿蜒至天邊,那裏杜宇落單的身影漸行漸遠。掐指一算,我離開楚國已經三個月了,滿車向周王進貢的包茅早已失去它的嫩綠與幽香。

我眉頭微蹙著,今天是朔日,天空卻是月明星稀。帝國的歷法的確需要重新修訂了。祖宗傳下的顓頊古歷沿用了八百年,累積誤差已十分明顯,節氣與農時的偏差常常令農人不知所措。

三個月前,我接到王的傳詔,限我即日起程前往鎬京。我的族人在接到這一旨令之時,惶恐萬分,自從昭王南征楚國未還,帝國與楚世家的關系已是異常緊張。我走出家門登上馬車的時候,背後號啕一片。我的嘴角輕輕抽搐,沒有說話,只是再次檢查了我攜帶的書篋,確認每一卷輿圖緯書都安置妥當,便吩咐禦卒揮鞭啟程。我申氏歷代為周王整理地理志,一百年來兢兢業業小心翼翼,未嘗因官爵低微疏誤職責,能在一個春光艷麗的下午被千裏之外的周王想起又怎知不是喜事呢?況且這次被傳召的除了我申氏家族,還有天文世家甘氏、機械匠師舒鳩氏,甚至楚國名覡巫鹹、巫昌。每一個都是楚國舉足輕重的人物,我一個小小的勘輿師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當我們趕到鎬京時,驚奇地發現,偌大一個鎬京城內充滿了南腔北調的奇人異士。齊國的稷下學士、燕國的羨門、趙國的鑄劍師、鄭衛的樂師、楚國的陰陽家甚至西域的幻術師,如百鳥朝鳳般濟濟一堂,聚集在儷宮大殿裏高談闊論。他們的隨從輜重擠爆了鎬京的客棧,馬廄裏各種高低不一毛色混雜的馬匹日夜嘶鳴不絕。

我們被安置在蒲胥客棧,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被王召見的消息。隨車進貢的包茅早已被冬官長驗收,傳下的旨意是讓我們耐心等待,整理自己的學問。不久王將舉行一場聲勢浩大前所未有的殿內測試,在這次測試之前,帝國被傳召的學者、術士、巫覡將被王依次召見,當庭詢問一些專業職責範疇之內的事宜。

關於這次周王勞師動眾的起因,眾說紛紜。有傳聞說王是被一個大而空的問題所困擾,這個問題是如此博大精深,以致不得不召集帝國最有智慧的人來回答。而那個問題被提出來的緣由是好笑的,僅僅是因為兩件毫不相幹夢一般荒謬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西方很遠很遠的某個國家有個幻術師來到鎬京,此人淩虛漫步有如平地,穿墻入室毫無阻隔。既能用念力改變物體的外形,又能控制人的思維。帝國飽學之士沒有一個能夠破得了這個人的法術,更無法解釋其中的奧妙。這個不速之客性情極其孤傲,視華夏俊傑如土雞瓦狗,根本不屑與眾學士討論法術的高妙。

王傾盡國庫為他修建了中天之台,又從鄭衛選來妖艷柔媚的女子,布置在樓館之中,讓她們演奏《雲瑩》、《九韶》美樂,供他享樂。可幻術師依然不甚滿意,勉強下榻中天之台不久,幻術師便請王與他一起遊玩,王拉著他的衣袖,騰空而起,直上雲霄,竟來到緋雲之巔的一座宮殿。這宮殿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巍峨地聳峙在雲雨之上。王耳聞目睹鼻嗅口嘗的均非人間所有,於是斷定這便是清都紫微宮,聽到的是鈞天廣樂曲。王低頭往下看,見自己的宮殿樓宇就像堆積的土塊柴草一般醜陋不堪。幻術師引著王在宮殿裏四處遊逛,所及之處擡頭不見日月,低頭不見山川。光影繚亂天籟裊裊,王正心迷意亂失魂落魄間,幻術師推了他一把,王就從虛空跌落。王醒來的時候坐的還是原來的地方,身邊的侍者還是老面孔,再看案前,酒菜還熱氣騰騰。王問周圍,自己剛才從何而來。侍者回答王一直就睡在榻上,只是小憩了一會兒。王來到中天之台,幻術師已杳如黃鶴,不見蹤影。王從此變得郁郁寡歡起來。

第二件事是王從西方狩獵歸來,途中有人向王推薦一個名叫偃師的工匠。與偃師一同前來覲見王的還有一個面容古怪的人,此人對王的態度甚是倨傲無禮。王正詫異間,偃師請王上前審視,原來那人竟是一個木偶,他的動作舉止與真人一般無二,可以隨著音樂舞蹈,節奏無不合乎桑林之舞。他還能放聲高唱,美妙的韻律只怕王宮內的歌伎也要遜色三分。王的寵妃盛姬被這一稀奇事吸引,圍繞著木偶左摸摸右瞧瞧,贊不絕口,冷若冰霜的面孔也浮出了久違的笑靨。王正要重賞偃師,木偶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眨眼挑逗盛姬,王大怒,欲誅偃師。偃師連忙把木偶拆卸開來,只見木偶的身體內部全部是一些皮革、牛筋、木頭機樞、樹膠、漆之類毫無生命的器物,齒輪交錯,曲軸縱橫,以牛筋纏繞牽引。緊緊箍在軸承上的牛筋自然釋放,軸承轉動,驅動咬合的齒輪旋轉,動力傳引至木偶的四肢五官,這才有了剛才的千變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