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第4/11頁)

我呆呆地望著面前這個衰老的男人,遺忘了他的身份。此時他在我眼裏只是一個需要傾訴的獨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見我們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須思索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如此龐雜,我們無論在各自的專業範疇鉆研多深,卻只能窺見這個問題的一隅。管窺蠡測,所以我們才覺得好笑。

“故朕決心研究這種秩序的由來,發現一切的一切都與那個子虛烏有的昆侖有關。似乎是一夜之間,黃帝從虛空繼承了他的發明技藝,這才有了舟、車、機械;神農從虛空繼承了他的勞耕技能,這才有了百草、稼穡;扁鵲從虛空繼承了針灸醫術,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個穴位的特定組合與病症的精確對應。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幾個甚至十幾個穴位的組合針灸才有療效,可是你知道要從這三百六十五個穴位中摸索出對症的組合針灸術,需要試驗多少次嗎?”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識到自己的荒謬,使勁搖頭。

“一個數術家告訴我,從三百六十五個穴位裏選取合適的五個穴位,需要實踐五百二十五億二千一百萬次。”

我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數字到底有多大,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數是二億三萬三千三百(裏),這是天體的經長。

“這說明針灸之術不可能是遠古時代的某位神醫,通過實踐積累的方式所創造的。”

“我聽說針灸術最初是寫在一本叫《黃帝靈樞經九針十二原》的書上。”

“不錯。”王笑笑,“不光是針灸,你若是詢問機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藝發源於何代何人,最終也會追溯到與黃帝有關的一本書上,比如《陰符經》……”

《陰符經》?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贈給黃帝的那本奇書麽?相傳黃帝正是根據這本書上所記載的內容發明了指南車,走出蚩尤制造的迷霧,擊敗了蚩尤的。

“那麽,八卦易經呢?”王凝視著我。

“這……”我狐疑了,眾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於商獄時一手創造的啊。

“你相信閉門造車嗎?在鬥室裏一個囚犯怎麽能遠取近求、仰觀俯察呢?一個失去自由的人從何演繹大千世界的千變萬化呢?”

我驚呆了,天底下敢如此評價文王發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四代孫姬滿了。

“你覺得吾國使用的算盤設計合理嗎?”王突發其問。

我慶幸自己昨晚剛剛琢磨過這個問題,鎮靜地回答:“臣以為上下兩档各多出一子。” 

“哦?”王的眉頭跳動一下,打量著我,就像在觀瞻一頭外國進貢的怪獸。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禮崩樂壞的時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盤卻是合理的設計。因為他們使用的是十六進制。”

王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出他的推斷,可這平實的語言卻像是一顆流星,陡然拭亮了一大片黑漆漆的夜空。是啊,上档每珠代表五,下档每珠代表一,那麽每位的計數值是十五,這也是十六進制的最大基數。即使是今天,十六進制仍然在稱量、占筮領域使用著,半斤八兩的說法即源於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緒,飛快地道出一句:”那麽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義嗎?《山海經》為什麽采用南西北東的方位順序,而不是民間流行的東南西北的習慣順序呢?”

我腦袋完全懵了,心中唯有感慨:各行各業都有一門行規,我們勘輿行內的規矩正是以南西北東的順序描述地理,這規矩誰也不知道從何年何月定下的,卻一直沿用至今,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妥,更不會想為什麽會是這樣。我癡癡地望著王,酎清涼美酒的幽香也無法喚回我的思緒。

“這一切均是源於河圖洛書。”王的聲音輕而短促。

什麽?河圖洛書?我如墜雲霧。

“十字秤星實際上就是洛書圖案的核十字,至於《山海經》的敘事順序:由內而外自南到東,也是按照洛書的解讀規則進行的。可惜,這門學問今天已經無從考究,那種智慧實在太過精深博厚,遠非吾國學士從殘篇斷章中可探賾索隱的。”王緩緩地直起身子,衰老的骨節發出咯吱的聲音。他的雙臂頹然垂直,悠悠眺望遠方,不覺間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長又淡。

“那是一門什麽學問?”算盤,秤星,昆侖,黃帝,我的腦子被五花八門的念頭與線索充填纏繞著,一時間智枯思竭,連提出的問題都這般蒼白無力。

“那,那不是人間的學問,它來自昆侖。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無法抗拒。”王一字一頓說,“我常常做夢,我的夢裏澎滿了暖洋洋的日光。我在夢裏是一個光禿禿赤條條的孩子,在無邊的陽光裏蹣跚學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體會到一個孩子被母親撫摸的那種幸福,蘇醒後卻又生出令後背泛涼的恐懼,是那種孱弱無助渴望呵護的卑怯……” 他的雙眼沉重地閉成一線,好像得道人在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