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第2/11頁)

王被這一精湛的技藝深深折服,嘆道:人之至巧堪與造化同功啊。於是重賞偃師,用車載回木偶,日夜陳於大殿之上表演以供眾卿娛樂,前來朝覲的蠻夷諸族使者無不嘆為觀止。可是王很快又怏怏不樂起來,經常眉頭緊鎖神遊太虛,在宮中橫七步豎八步,嘴裏還喃喃念叨些什麽。有時手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有時又頓首跺足作焦躁不安狀,迷了心竅一般。

一天,王在藏書閣密室裏單獨召見偃師,與他徹夜傾談。醜時,侍者聽到密室裏傳來王暴雷般的怒吼。第二天清晨,偃師出來時就像整個兒換了個人,形容枯槁,精神恍惚。有好心人上前關切地詢問,偃師卻一言不發。當天下午,偃師就從鎬京城內消失了,誰也不知他去了什麽地方。

就這兩個夢一般的故事加上兩個謎一般的人,害得王寢食不安。一時間謠言四起,滿城風雨。

住在東廂七號房間的稷下學士王子滿,從周王的行宮歸來,眾人立即圍住他,詢問王詔見他所考核的內容。

“什麽?十字秤星?”眾人愕然。

“是的,王一定是瘋了,可憐我滿腹經綸,準備的資料汗牛充棟,被王所問的居然是秤杆前端鑲嵌的十字秤星是什麽含義。”王子滿歪著頭,嘴微翕著,目光呆滯,似仍在回憶當時荒誕的場景。

“你是怎麽回答的?”有人問。

王子滿擠出一絲苦笑:”這恐怕是屬於販夫走卒的知識了。秤杆上的十字秤星乃是市井中流行的一個標志,代表‘福祿壽喜’四義,誰要是缺斤少兩,是要折損福祿壽喜的。自古以來,秤杆就是這種制式,歷經悠悠千載,這層意義倒是鮮為人知了。”他的臉上浮上一層得意的神色。

四下鴉雀無聲,眾人各自思量這一問題的奧妙所在。

“不對。”另一名稷下學士楊墨,捏著下巴上幾根枯須,徐聲道:”王兄的說法似頗有道理,卻經不起推敲,既然買賣的雙方都不知道十字秤星的含義,這折福的警告又怎能嚇阻欺詐行為呢?”

屋子裏頓時聒噪起來。

“諸位,諸位。”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打斷大家的爭執,是宋國的象數大師東郭覆,“十字秤星的含義我看無關緊要,蹊蹺之處在於王為何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它與傳聞中王所冥思的那個大而空的問題有何瓜葛呢?不才昨日也剛剛被王召見過,王所詢問在下的卻是另外一個奇怪的問題。在下推敲,這兩者之間似有淵源……”

“是何問題?”眾人安靜下來。

“王問的是,算盤為何采用上档兩珠下档五珠的制式……”

這有何不對麽?房間裏充滿了詫異的空氣。眾人心中的那團疑雲與我心中是一樣的:這樣的問題就好比質問石頭為何長成這樣而沒有長成別樣。一個司空見慣的事物值得去考究麽?如果去詢問制秤匠或是制算盤匠,他們只好回答:祖師爺就是這樣傳下來的。可是我心中突閃過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對呀,對於民間使用算盤的商人學者而言,算盤的確存在兩顆多余的子,上下档各有一顆子從來都用不上,合理的設計應該是上档一子下档四子。

意識到此點後,我便悄悄推門離開這沸反盈天的討論現場,回到自己的廂房,裹上被子苦苦冥想這一問題。窗外灌進一大片皎潔的月光,地上如水銀泄地,我的腦海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輾轉反側,一閉眼,似乎看到黑暗中有一點幽幽的光在遊走。它飄渺不定,與我若即若離,我幾乎就要觸及它的光輝,它卻又幽靈般晃開了。當我遽然睜開眼時,四周光華燦爛,已是旭日當空。隨從畢恭畢敬地準備了洗漱盆巾站在我床前,告訴我王的使者剛才已來過了,王於午時召我覲見。

“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琳瑯珷焉……”王背對著我,緩緩誦讀著《爾雅》裏的辭章,四周一片蛙鳴鳥語,風在翠竹紅葉之間沙沙遊走。我沒想到王召見我的地點是在他的濩澤行宮。

“你就是申子玉?”王轉過身來,那個傳言精力充沛愛好騎射的新君,面容竟如此飄然出塵,只是有幾縷長發在陽光下閃爍銀光,頗為觸目。王真的是老了麽?王即位之時已經50歲,按理說這個年齡已不堪承載征戰四方傲睨天下的壯志雄心了。

“臣正是。世代奉旨修訂地理志楚地申氏傳人子玉。”我朗聲回答。

“楚人?”王冷冷一笑,我心一緊,分明聽到王鼻子裏傳來哼的一陣冷風。“《山海經》就是你們楚人杜撰的吧?”

我如釋重負,正容道:“《山海經》確是我楚先祖所編撰,文采瑰麗,敘事浪漫,多錄鬼怪異獸神話傳說,但地理風俗均參考前人著述及實地考稽,‘杜撰’一詞似有失偏頗。”我心中暗暗稱奇,這《山海經》向來被世人視作禹臣伯益的著作,王又是如何推斷是楚人的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