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23(第2/4頁)

就一部文學作品而言,《美妙的新世界》與先前許多作品都有割裂不斷的歷史淵源。從遠處說,有柏拉圖的《理想國》,有《聖經》的《啟示錄》,有亞特蘭蒂斯神話;從近處說,有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有喬納森·斯威夫特《格列佛遊記》中充滿人類理性的慧骃國,有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其中那些愚鈍、漂亮的“上層社會”白天在陽光下安逸地玩耍,而那些醜陋的“下層社會”則在地下開動著機器,只有在夜裏才會來到地面追食那些交際花)。

在十九世紀——排汙系統、醫藥、通訊技術、交通等領域的發展可謂是日新月異——許多嚴肅的烏托邦作品都被主流的樂觀主義情懷挖掘出來,其中最重要的是威廉·莫裏斯的《烏有鄉消息》和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首往事》。

烏托邦作品都對社會現實持批判的態度,又對人類的前景抱悲觀的看法。由此,這些作品都近乎於諷刺作品,比如,斯威夫特、莫爾、威爾斯等人的作品。但與此同時,烏托邦作品又都認可這樣的觀點:人類可以做到盡善盡美,至少可以大大改進。因此,這些作品又都像理想化的浪漫主義文學,比如,貝拉米和莫裏斯的作品就是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了浪漫理想主義文學的烏托邦美夢,正如現實生活中烏托邦計劃剛要啟動就造成災難性的後果一樣。俄國政權和德國納粹的上台都始於烏托邦願景。

但正如大部分烏托邦作品已經發現的那樣,社會可以變得盡善盡美的構想已經在爭議的巖石上撞得頭破血流。假如有人不同意你的觀點,不參與你的計劃,你能拿他怎麽辦?納撒尼爾·霍桑本人就是現實生活中布魯克農場烏托邦計劃中一個覺悟了的畢業生。他說,新英格蘭地區的清教徒奠基者們本想打造一個新耶路撒冷,但剛開始他們使用的是牢獄和絞架。在烏托邦作品中,對那些反權威的人來說,強制再教育、充軍流放、處以絞刑是家常便飯。就像《一九八四》中那樣,如果你不愛“老大哥”,那你就成了過街老鼠。(《美妙的新世界》有其較溫和的懲罰方式:對於那些離經叛道者,一律流放到冰島,在那裏志趣相投的知識分子可以討論人類的最後歸宿,而不會煩擾“正常”人。)

從柏拉圖的《理想國》開始,烏托邦和反烏托邦作品都具備與現實社會相同的社會基礎。無論是烏托邦作品,還是反烏托邦作品,都回答了相同的問題:人住在什麽地方?吃什麽?穿什麽?如何對待性和撫養子女?誰掌權?誰勞作?公民與自然的關系是什麽樣的?經濟的運行模式又是什麽樣的?莫裏斯的《烏有鄉消息》、W.H.赫德森《水晶時代》等浪漫主義烏托邦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一幅拉斐爾前派的畫面,居民們酷愛飄逸的長袍,居所的自然環境聽上去有點像加裝了彩色玻璃,點綴了許多工藝品的英格蘭鄉間別墅。小說告訴我們,只要我們摒棄產業主義,恢復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解決人口過剩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針對最後這個問題,赫德森的解決方法很簡單,即:除了每個鄉間別墅裏性生活雖然不和諧但仍注定要生兒育女的夫妻之外,統統消滅性。

但,用赫胥黎自己的話說,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創作《美妙的新世界》時,他是一個“調皮搗蛋、持極端懷疑論的唯美主義者”,屬於聰穎的青年新貴群體,整天圍著布魯姆斯伯裏文化圈124團團轉,以抨擊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和英王愛德華時代的一切為樂。所以,《美妙的新世界》摒棄了飄逸的長袍、工藝品和環保狂。新世界的建築風格是未來主義的——用電燈照明的塔樓,還有發出柔光的粉紅色玻璃——都市風光中的一切都是極度不自然,極度工業化的。纖維膠、醋酸纖維、人造皮都是作者精挑細選的材料;人們居住的是配備了人造音樂以及各種香水龍頭的公寓大樓;交通工具是私家直升機。在新世界中,人們不用再生孩子,孩子是在孵化中心長大的,按照“蜂房”的需要,類型各異、不同批次的孵化瓶沿著流水線移動,孵化出來的嬰兒喂養的不是“奶”而是“外分泌物”。在維多利亞時代,“母親”這個字眼兒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但在新世界卻變成了駭人聽聞的汙言穢語;在維多利亞時代,亂交被認為是駭人聽聞的汙言穢語,但在新世界卻成了社交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列寧娜說:“他今天下午還拍了拍我的屁股呢。”

“你看,這不就得了!”範妮得意地說,“這就說明他的立場了。

絕對墨守成規。”

《美妙的新世界》中刺激神經的笑話都具有很強的顛覆性——它首先是讓讀者而不是我們步步驚心,但仍具諷刺性。維多利亞時代的節儉演變為消費的義務,維多利亞時代“生死相許”的一夫一妻制為“人人屬我,我屬人人”所取代,維多利亞時代的宗教信仰演變為以公共狂歡的方式對人造神——以生產流水線之父、美國汽車大王福特命名的“我主福特”——的崇拜。就連歌頌“我主福特”的“波吉狂歡”也顛覆了家喻戶曉的童謠,原童謠中“親親女孩,讓她哭泣”顛覆成“親親女孩,使為合一”。換言之,現在你如果不“親親女孩”(就像“野人”那樣),才會讓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