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23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啊!美妙的新世界!有這麽出色的人物!”

——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米蘭達第一次見到海上落難的侍臣們時說的話

二十世紀下半葉,有兩部空想作品給我們的未來蒙上了陰影。一部是喬治·奧威爾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一九八四》,小說刻畫了一個令人恐懼、野蠻粗暴、控制人們思想的極權國家。在這部小說中,有“老大哥”,有思想罪,有新語,有記憶洞,有美其名曰“友愛部”的酷刑殿,還有一只靴子永遠踩在人臉上的可怖場面。

另一部則是阿道斯·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1932),小說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別樣的、較溫和的極權形態。這種形態具體表現為:通過生物工程、試管嬰兒以及睡眠教育而非殘忍暴行而達到絕對的一致;為了促進工業生產而倡導的無節制消費;為了擺脫性挫折而強制推行的亂交;從聰明絕頂的管理階層到通過制約使之熱愛卑微工作、頭腦愚鈍的農奴階層不等的先定種姓制度;還有讓人瞬間感到快樂異常和飄飄然而無副作用的“舒麻”。

我們很想知道,哪種模式會贏得最後的勝利?冷戰時期,《一九八四》似乎占了上風。但自從一九八九年柏林墻倒塌之後,權威評論家宣告了歷史的終結,購物潮大行其道,形形色色的準“舒麻”已經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誠然,艾滋病造成的恐慌使亂交行為有所收斂,但總的來說,我們似乎在追求某種淺薄、膚淺、毒品泛濫的“跟風花錢”式生活方式。由是看來,《美妙的新世界》笑到了最後。

但在二〇〇一年紐約雙子塔遭襲擊之後,情況又發生了變化。思想罪和踩在人臉上的那只靴子畢竟是不會輕易擺脫掉的。“友愛部”似乎又回來了,而且再也不局限於禁錮在“鐵幕”背後的國家,整個西方現在都有了自己版本的“友愛部”。

但,《美妙的新世界》並沒有離我們遠去。大型購物中心一直延伸到推土機極目望到的地方。在基因工程領域更加瘋狂的邊緣地帶,有一群狂熱分子,在喋喋不休地胡扯什麽“優質基因”和“劣質基因”(赫胥黎的“阿爾法”種性和“愛普西隆”種性),終日熱衷於搞什麽“基因增益”工程(使我們走進一個更加美妙的“新世界”)和天長地久工程。

這兩種未來——強硬的和溫和的——有沒有可能會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變為現實呢?如果是,那會是什麽樣子呢?

那麽,讓我們再來看一看《美妙的新世界》,審視小說對它所描寫的有序世界所持的支持和反對的理由,因為在那個世界中,“現在人人都快樂”。那麽,小說中的美妙新世界所兜售的是什麽快樂呢?要得到這種快樂,我們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我第一次讀《美妙的新世界》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當時我十四歲。雖然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某些內容,但小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我當時還不知道什麽是燈籠褲,什麽是吊帶背心(我甚至不知道,拉鏈剛問世時被神職人員抨擊為“魔鬼的誘惑”,因為拉鏈可以讓衣服輕而易舉地脫下來),但對“帶拉鏈的連褲內衣”卻記憶猶新:“哧啦!渾圓的粉色內衣像一顆齊齊切開的蘋果,從中間裂成兩半。隨後,雙臂一陣輕扭,先抽右腳,再抽左腳。就這樣,內衣便像泄了氣的皮球,死氣沉沉地落在地上。”

我個人就曾生活在“彈力緊身褲”流行的年代,那種緊身褲,如果不拼命掙紮,你根本穿不上,也脫不下來。所以,“帶拉鏈的連褲內衣”這種東西的確讓人眼前一亮。

脫掉“連褲內衣”的那位姑娘,是金發碧眼的性感尤物,列寧娜·克朗。她既無知得出奇,又嫵媚撩人——或者,用愛慕她的男性的話說,“氣感十足”。列寧娜並不明白為什麽她不應該一有機會就和她喜歡的任何男人做愛,因為這樣做僅僅是出於禮貌而已,否則就是自私自利。列寧娜脫掉內衣去引誘的那個人是“野人”約翰。約翰是在遠離“文明”世界,依靠汲取莎士比亞關於貞潔與淫蕩的宏論、祖尼部落的迷信以及自我鞭笞等養分長大的。他信仰宗教,相信世上有浪漫的愛情,相信為自己心愛的人而飽受磨難是值得的。在列寧娜如此隨便、如此不知羞恥地脫掉“連褲內衣”之前,他是把列寧娜當成偶像來崇拜的。

兩個充滿欲望的生殖器從來沒有如此不和諧過,於是,赫胥黎的故事就此終結了。

《美妙的新世界》究竟是完美世界的“烏托邦”還是令人作嘔的“反烏托邦”,取決於您自己怎麽看:生活在新世界中的居民美若天仙,無憂無慮,無病無痛,但我們總覺得這個世界有點讓人無法接受。“烏托邦”一詞源於希臘語中的O Topia(我—托邦),有人認為該詞的意思是“烏有之地”,但也有人認為“烏托邦”一詞源於eugenics(優生學)中的eu,也就是說,“烏托邦”的意思是“健康的地方”、“好地方”。十六世紀,托馬斯·莫爾在給自己的作品取名為《烏托邦》時,可能是取了這個詞的雙關意義,即:“烏托邦”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