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頁)

男孩子們還在唱那首難聽的歌謠辱罵琳達。有時候他們也會嘲笑他穿得破破爛爛。他的衣服穿破了,琳達也不知道該怎麽補。她對他說,在“那邊”,衣服穿破了,就會丟掉再買新的。“破爛兒,破爛兒!”孩子們總是沖他喊。“可是我會念書,他們不會。”他心想,“他們就連念書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他們嘲笑他時,如果他一心想著讀書,那就很容易裝得滿不在乎。於是,他讓琳達再把那本書給他。

男孩子們越是對他指指點點,越是唱辱罵琳達的那首歌,他就越用功讀書。沒多久,書上的字他都能念上來了,就連那些最難的也念出來。但那些字是什麽意思呢?他問琳達,可是即使她能回答,好像也是含含糊糊,而且多半是回答不上來。

“化學品是什麽?”他有時會問。

“哦,就是像鎂鹽,用來把德爾塔和愛普西隆制約成個子矮小、智力遲鈍的酒精,還有用來促進骨骼生長的碳酸鈣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是,琳達,化學藥品是怎麽造出來的呢?從哪裏來的?”

“這我可不知道。反正是裝在瓶子裏的。瓶子空了,就再送到化學品庫去要。大概是化學品庫的人造的吧。要不然就是他們從工廠弄來的。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有搞過化學,我的工作一直就是擺弄胚胎。”

問她其他什麽問題也是一樣。琳達似乎總是不知道。村寨裏的那些老人回答得要明白多了。

“人類和萬物的種子,太陽的種子、地球的種子、天空的種子——阿沃納維羅娜用‘繁衍之霧’創造了世界萬物。世界有四個子宮,是她把種子放進四個子宮的最深處。於是,種子開始漸漸成長……”

有一天(約翰後來推算出,那八成是他剛過十二歲生日不久後的事),他回到家,發現在臥室的地上有一本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書。那本書很厚,樣子很舊。書脊已經被老鼠啃了,有的頁面快要脫落了,有的則皺皺巴巴。他撿起來,看了看書名:《威廉·莎士比亞全集》。

琳達正躺在床上,手裏拿著酒杯,慢慢喝著臭氣熏天的麥斯卡爾酒。“波普拿來的,”她的聲音粗啞得已經不像她了,“這本書原本是放在羚羊聖窟的一口箱子裏。據說放在那裏已經有幾百年了。我覺得應該沒錯,因為我看了一眼,裏面全是些胡說八道。根本就沒有開化。不過,拿它來練習識字該沒什麽問題。”她喝了最後一口,把杯子放在床邊的地上,翻了個身,打了一兩個嗝,就睡了。

他隨手翻開那本書。

不,只消在

油漬汗臭的眠床度日,

在淫邪中熏蒸著,

倚在那肮臟的豬欄上蜜語做愛……52

這些奇怪的詞句在他腦海裏翻滾,猶如隆隆的雷聲;猶如夏季舞蹈節上的鼓聲(如果鼓聲會說話);猶如男人們吟唱《玉米頌》的歌聲,那麽優美,優美得讓你為之呐喊;猶如老米茨麻對著羽翎、雕花手杖、碎骨和石頭念咒——嘎斯拉—茨路—斯洛維—斯洛維,嘎哀—絲盧—絲盧—茨特勒——但比米茨麻的咒語還好,更意味深長,因為那是在用一種美妙而又似懂非懂的方式對他說話,猶如美麗而又可怕的咒語,講述琳達的事情;講述琳達把空杯子放在床頭的地上,躺在那兒鼾聲大作;講述琳達和波普,琳達和波普。

他越來越恨波普。一個雖然總是笑臉相迎但骨子裏卻是惡棍的人。“冷酷、忤逆、淫邪、亂倫的惡棍”53。這些詞句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他似懂非懂,可是它們的魔力卻很強,始終在他腦海裏隆隆作響。不知為什麽,他好像以前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波普。之所以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是因為他一直說不清他恨波普恨到什麽程度。可是現在他讀到這些詞句,這些既像鼓聲,又像歌聲和魔咒的詞句,以及產生這些詞句的那個又奇又怪的故事(雖然他搞不清楚故事的來龍去脈,但他知道那故事是精彩絕倫的)——這些詞句給了他痛恨波普的理由,讓他的恨變得更加真實,甚至讓波普本人也變得更加真實了。

有一天,他玩耍後回到家,發現裏間的門開著,他們兩人躺在床上,睡著了——白皮膚的琳達,旁邊躺著近乎黑皮膚的波普。他一只手摟著她的肩膀,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一根長辮子搭在她的脖子上,那樣子就像一條黑蛇要勒死她。波普的葫蘆和一只杯子放在床邊的地上。琳達正鼾聲如雷。

他的心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洞。他心裏空蕩蕩的,不但空蕩蕩而且冷颼颼,感覺頭暈目眩,惡心欲嘔。他靠在墻上支撐住自己。“冷酷、忤逆、淫邪”……這些詞語,像鼓聲,像咒語,像人們吟唱的玉米頌,反復出現在他腦海裏。突然間,他不再覺得發冷,而是變得燥熱起來。血液上湧,讓他的臉感覺火辣辣的,整個房間在他眼前搖晃,變暗起來。他恨得咬牙切齒。“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不停地說。突然,腦海裏浮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