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頁)

“他怎麽啦?”列寧娜驚愕而恐懼地瞪大眼睛悄悄問道。

“他只是老了而已。”伯納德盡量不經意地回答道。這一幕也把他嚇了一跳,但他仍努力裝出見怪不怪的樣子。

“老了?”她重復道,“可是主任老了,很多人老了,可他們並不這樣啊。”

“那是因為我們不允許他們像這副樣子。我們保護他們,讓他們不生病。我們通過人工的方法,使他們的內分泌保持和年輕時一樣的平衡狀態。我們不讓他們的鎂鈣比降低到三十歲的標準以下。我們把年輕人的血輸給他們,讓他們的新陳代謝永遠保持興奮狀態。所以,他們當然不會是這副樣子了。”他接著說道,“原因還有,他們大部分人都死得比這個老東西早得多。青春幾乎毫發無損維持到六十歲,然後,稀裏嘩啦!玩完了。”

但列寧娜並沒有在聽他說話。她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他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爬,雙腳著地後,轉過身來。那雙眼睛雖然深陷眼窩,但仍炯炯有神。他毫無表情地望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絲毫的驚訝,那樣子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然後,老人躬著背,一瘸一拐地慢慢從他們身邊走過,消失在視線之外。

“慘不忍睹。”列寧娜悄悄說道,“太可怕了。我們真不該來這裏。”她把手伸進口袋去掏舒麻,結果發現,由於從未有過的疏忽,她把藥瓶落在招待所了。伯納德的口袋裏也是空蕩蕩的。

列寧娜只好無助地面對馬爾佩斯的恐怖場面了,而恐怖接踵而至。看到兩個年輕女人正在給嬰兒喂奶,她羞紅著臉轉過頭去。她一輩子從未見過這麽不檢點的行為。更糟糕的是,伯納德不但沒有假裝沒看見,反而公然就這種令人作嘔的胎生場面發表高論。早晨服用的舒麻已經失效,他為在招待所表現出來的懦弱感到羞恥,於是便不顧一切地表現自己的堅強和離經叛道。

“這種親密的關系多好啊!”他故意放肆地說,“這種關系肯定會激發出強烈的感情!我常想,一個人沒有生母可能會少點什麽。列寧娜,沒準兒你會因為沒有做過母親而少了點什麽。想象一下,如果你懷裏抱著自己生的小寶寶坐在那裏……”

“伯納德!你怎麽能這樣?”這時,正好有一個患結膜炎和皮膚病的老婦走過,化解了她的怒氣。

“咱們走吧,”她央求道,“我不喜歡這種場面。”

就在這時,向導回來了。他招呼兩人跟他走,領著他們走過房屋之間一條狹窄的街道,然後拐了個彎。只見在垃圾堆上躺著一條死狗;一個患甲狀腺腫的女人正在給一個小女孩捉頭上的虱子。向導在一個梯子腳下停下腳步,向上垂直舉起手,然後像投標槍似的朝水平方向向前一揮。兩人聽從他無聲的命令——爬上梯子,穿過門道,走進一間狹長的房間。房間裏很暗,而且充斥著煙味、油膩味和穿了許久沒有洗過的衣服發出的臭味。房間的另一頭還有一道門,從那裏照進來一縷陽光,傳來喧鬧的鼓聲,聲音很大而且很近。

兩人跨過門檻,來到一個寬闊的露台上。露台下面是由許多高高的房子圍成的村落廣場,廣場上擠滿了印第安人。靚麗的毛氈,黑發上的羽翎,閃閃發光的綠松石,以及曬得油光發亮的黑皮膚。列寧娜又用手帕捂住鼻子。廣場中央的空地上有兩個圓形平台,是用石塊和夯實的泥土砌成的——顯然,那是地窖的屋頂,因為每個平台中央都有一個開口,一架梯子從陰暗的下面伸出來。地窖裏傳來一陣笛聲,但笛聲幾乎淹沒在鍥而不舍、毫無悲憫的鼓聲中。

列寧娜喜歡那鼓聲。她閉上眼睛,置身於那悅耳的陣陣鼓聲之中,任憑鼓聲完全融入她的意識,直到最後,世界上的一切都蕩然無存,只剩下那深沉的鼓聲在脈動。這聲音讓她想起了在團結禮拜和福特紀念日慶典上播放的合成噪聲,心裏稍稍安慰了些。“波吉狂歡。”她心裏嘀咕道。這鼓聲敲出了同樣的節奏。

突然,爆發出一陣驚人的歌聲——幾百個男聲撕心裂肺地吼出刺耳的金屬般和聲。幾個長長的音符過後便是一陣沉寂,一陣隆隆鼓聲過後又是一陣沉寂;然後是女高音撕心裂肺地唱和;接著又是擂鼓聲;再然後又是表現男子漢氣魄的、深沉而又原生態的男聲。

怪異——真的。這地方真怪異,音樂如此,服裝、甲狀腺腫、皮膚病和老年人也都如此。但是,表演——倒是沒什麽特別怪異的地方。

“這讓我想起了低種姓的團體歌詠會。”她對伯納德說道。

可是不一會兒,接下來的場面讓她再也想不起那種單調乏味的歌詠會了。因為從那兩口圓形地窖裏突然躥出來一群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他們有的戴著駭人的面具,有的臉上塗得沒了人樣兒,繞著廣場踏著一種稀奇古怪、蹣跚騰挪的舞蹈,跳了一圈又一圈,邊跳邊唱,跳了一圈又一圈——速度一點點加快。鼓點也加快了節奏,變得像發燒時耳朵所感受到的那種脈動。廣場上的人群也跟隨舞蹈者唱了起來,歌聲越來越響。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緊接著一個跟著一個地尖叫起來,那叫聲就好像有人要宰她們一樣。接下來,領舞者突然沖出隊列,跑到放在廣場一端的一口大木箱前,打開箱蓋,從中拽出兩條黑蛇。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喊叫聲,其余的舞蹈者則伸開雙臂,朝領舞者跑去。他把蛇拋向最先跑到他身邊的一些人,然後又伸手到箱子裏去抓。蛇越抓越多,黑色的、棕色的、花斑的——他把蛇全拋了出去。舞蹈換了一種節奏,重新開始了。舞蹈者們手裏拿著蛇,跳了一圈又一圈,膝蓋和臀腰也像蛇一樣輕輕扭動。跳了一圈又一圈。然後,領舞者一個信號,舞蹈者們把蛇一條接著一條拋向廣場中央。一個老人從地窖爬上來,向蛇身上拋撒玉米粉。從另一個地窖裏爬上來一個女人,從懷抱的一個黑罐中蘸著水,向蛇堆噴灑。接著,老人舉起一只手,於是,全場變得令人窒息的鴉雀無聲。鼓聲止息,生命似乎走到了盡頭。老人用手指著通往地下世界的兩個地窖口。這時,從一個地窖口中慢慢冒出一只鷹的彩繪畫像,從另一個地窖口冒出一個赤身裸體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畫像,都是被看不見的手從下面舉起來的。兩幅畫像似乎是空懸在地窖口,注視著眼前的場面。老人拍了拍手。一個腰裏只系著一條白棉布的十七八歲小夥子走出人群,雙手交叉在胸前,低著頭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頭頂上方畫了個十字,便轉身離去。慢慢地,小夥子開始繞著蠕動的蛇堆走。當小夥子走到一圈半的時候,從舞蹈者中走出一個頭戴叢林狼面具的高個男子,手持一根辮狀皮鞭,朝他走來。男孩子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繼續往前走。戴狼面具的人舉起鞭子,在眾人期待了許久之後,只聽得皮鞭飛快舞動發出的嗖嗖聲和打在皮肉上發出的響亮啪啪聲。小夥子的身體直顫抖,卻一聲不哼,繼續緩慢、沉著地向前走。叢林狼抽了一鞭又一鞭,每抽一鞭,人群先是發出倒吸冷氣的聲音,再後來便是發出低沉的嘆息聲。小夥子繼續向前走,兩圈,三圈,四圈。身上的血在流。五圈、六圈。列寧娜突然用手捂著臉,開始啜泣起來。“哎呀,叫他們住手,叫他們住手!”她哀求道。但是,皮鞭仍一下又一下無情地落下。七圈。突然,小夥子踉蹌了一下,撲倒在地,但仍一聲不哼。老人俯下身去,用一根長長的白羽翎蘸了蘸他的背,舉起來讓大家看了看,鮮紅的,然後在蛇堆上抖了三下。幾滴血落了下去。突然,鼓聲再次擂起,節奏急促得讓人膽寒,人們也隨之喊叫起來。舞蹈者們沖上前去,抓起蛇跑出了廣場。男人、女人、孩子,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著他們跑。不一會兒工夫,廣場已經空空蕩蕩,只剩下小夥子,趴在剛才倒下的地方,一動不動。三個老婦人從一個屋子裏走出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夥子擡進屋去。那只鷹和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又守望了一會兒空蕩蕩的村落,隨後,好像看夠了似的,從地窖口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陰間地府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