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4頁)

她看到的是一張哭得變了形的面孔,老東西在哭。

“哦,親愛的,親愛的。”老東西一邊啜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麽高興——這麽多年過去了!一張文明人的面孔。是啊,還有文明人的裝束。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真正的人造絲了呢。”她摸著列寧娜的襯衣袖子。手指甲是黑的。“還有這人見人愛的纖維膠天鵝絨短褲!你知道嗎,親愛的?我還留著舊衣服呢,就是我來的時候穿的衣服,收在一個箱子裏。過後我拿給你看看。當然了,人造絲衣服都破洞百出了。可是,那條白藥帶很漂亮——不過,不得不承認,你這條綠摩洛哥皮的更漂亮。那玩意兒可沒給我帶來多大好處——那條藥帶。”說到這兒,她又老淚縱橫起來。“約翰大概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受過的是什麽苦——再說,連一克舒麻也沒有。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小夥子叫波普,只有他偶爾帶點麥斯卡爾酒48給我喝。可是那玩意兒喝了之後會很不舒服,喝麥斯卡爾本來就會讓人不舒服。不過,喝了佩奧特49就會惡心嘔吐,而且會讓你產生一種可怕的感覺,第二天更讓你覺得無地自容。而且,我真覺得無地自容。仔細想想,我,一個貝塔——居然生了個孩子,你換位想想看。”(光是這個提議就讓列寧娜不寒而栗。)“但我發誓,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到現在也沒搞懂究竟是怎麽回事兒。我保證馬爾薩斯操我全做了——你知道的,按照一、二、三、四的順序做的。我發誓,我一直在做,可還是出了事。當然,這裏也沒有墮胎中心之類的地方。哦,對了,墮胎中心還在切爾西嗎?”她問了一句,列寧娜點了點頭。“泛光照明的時間還是星期二和星期五嗎?”列寧娜又點了點頭。“粉紅色玻璃大樓太漂亮了!”可憐的琳達仰首閉目,心馳神往地回憶著那記憶中的美景。“還有河上的夜景。”她輕輕說道。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緊閉著的眼瞼中一滴滴慢慢滲出。“還有,晚上從斯托克波吉斯飛回來後,洗個熱水浴,享受一下真空振動按摩……不過,這都是陳年往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然後,睜開眼睛,抽了兩下鼻子,用手擤了擤鼻涕,用束腰外衣的裙子擦了擦手。“哦,對不起,”看到列寧娜不經意流露出厭惡的神色,她說道,“我不該這麽做。對不起。可是,沒有手帕,能有什麽辦法呢?我記得以前這一切讓我多麽鬧心,所有的東西都是臟兮兮的,沒有一樣東西是幹凈的。最初他們把我帶到這裏時,我的頭上有個很深的傷口,你根本想不到他們給我塗的是什麽東西。大便,真的是大便。我過去經常對他們說:‘文明就是殺菌。’拿他們像小孩子一樣,教給他們:‘帶著鏈微素G,來到班伯裏T,隨處可見幹凈浴室和WC。’當然,他們是聽不懂的,怎麽可能懂呢?到最後我大概也習慣了。不管怎麽說,沒有熱水供應,你怎麽可能幹凈呢?你看看這些衣服。這些可惡的毛絨衣服根本不如人造絲衣服。就這樣的衣服還穿起來沒個完呢。穿破了,就得補。可我是貝塔,原來在授精室工作,從來沒人教過我做這種事。這種活兒根本不是我分內的事。再說,修補衣服本來就是錯誤的。衣服破了,就該扔掉買新的。‘越補越窮’,對不對?補衣服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可是,在這裏完全不一樣。在這裏,就像跟瘋子生活在一起似的。他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瘋狂的。”她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約翰和伯納德已經離開她們,到屋外塵土飛揚、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散步去了,但她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朝列寧娜湊過身去。盡管列寧娜渾身僵硬地向後退縮,但她湊得太近了,嘴裏呼出的胚胎毒素的臭味還是熏得列寧娜臉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比方說,”她聲音沙啞地悄悄說道,“就拿他們男女之間彼此擁有的方式來說吧。我可以告訴你,瘋狂,絕對瘋狂。人人屬我,我屬人人——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她拽著列寧娜的袖子追問道。列寧娜原本是將頭扭到一邊,屏住呼吸的。聽到她不斷的追問,她頭也不回就點了點頭,設法換了一口沒怎麽被老東西汙染的空氣。“可是,在這裏,”老東西接著說,“一個人並不是理應屬於人人。你要是想用習以為常的方式擁有別人,其他人會覺得你道德敗壞,會覺得你反社會,進而會厭惡你、鄙視你。有一次,許多女人,因為她們的男人來看我,便跑到我這裏來大吵大鬧。哎呀,男人們為什麽不能來看我呢?後來,她們一齊朝我撲過來……哎呀,太可怕了。算了,還是不給你說這些了。”琳達用手捂著臉,渾身顫抖起來。“這裏的女人太可惡了。瘋狂,不但瘋狂,而且殘忍。當然,她們根本不知道有馬爾薩斯操、瓶子、傾注,諸如此類的東西。所以,她們就一刻不停地生孩子——和狗沒什麽兩樣。真讓人惡心。你想想,我……唉,福特啊,福特,福特!還好,約翰給了我很大的安慰。要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是,每當有男人……他就會很不舒服,打起小就這樣。有一次(不過,那時他已經是大孩子了),他想殺死可憐的瓦胡希瓦——還是波普來著?——僅僅因為我偶爾跟他們上上床而已。我永遠無法讓他明白,那是文明人應該做的事。我相信,瘋狂是可以傳染的。不管怎麽搞的,約翰好像從印第安人身上染上了瘋狂。盡管印第安人對約翰總是很野蠻,也不準他做其他男孩子做的事,但他還是經常跟他們在一起混。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是好事,因為這讓我更容易對他進行稍加制約。你不知道對他進行稍加制約有多難。一個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而我本來就沒有義務弄懂這些的。我的意思是說,當孩子問你直升機是怎麽飛的,是誰創造了我們這個世界——哎呀,如果你是貝塔,而且一直都在授精室工作,你會怎麽回答呢?你拿什麽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