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5頁)

那個男孩注意到他的胳膊上覆蓋著一層灰色的東西,是灰塵,有些是無機塵土,有些是生命燒焦後散落的殘余物。他知道,有機和無機的東西都混在了一起。他擦掉身上的東西,不再多想。槍林彈雨之後,如果還有什麽可想的話,就只有一個:饑餓。六天以來,除了蕁麻,他什麽也沒吃。現在,連蕁麻也沒了。草場已經消失,變成一個巨大的土坑。和那個男孩一樣,其他一些灰暗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土坑邊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漸漸散去。一個老媽媽灰白的頭發上紮著頭巾,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空的。一個獨臂男人兩眼空空,一如那個籃子。一個女孩又回到那個男孩埃裏克躲藏的被砍倒的樹堆裏。

但蛇仍在往這邊遊。

這一切有完沒完?那個男孩對天問道。如果有完,什麽時候可以完?他們將用什麽填飽肚皮?

“男爵,”普費爾德哈弗說,“對不起,打擾你一下。就一句話。”

賴斯猛地站了起來,他合上書,說道:“好的。”

這人寫得真妙,他想,把我完全給迷住了。真實。柏林落入英國人之手,生動形象,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呵,他打了個寒戰。

小說激發人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廉價的流行小說也會有同樣的力量。難怪這書在德國全境遭禁。換了我,也會把它禁了。遺憾的是,我讀這本書上了癮。但是悔之晚矣,現在只能把它讀完。

他的秘書說:“是德國的一些海員。有人命令他們向你報到。”

“好的。”賴斯說。他快步走到門口,來到前面的辦公室。三名海員都穿著深灰色圓領毛衣,一頭濃密的金發,外表堅毅,略顯緊張。賴斯舉起右手說道:“希特勒萬歲。”他沖他們友好地笑了笑。

“希特勒萬歲。”他們也咕噥道,然後把證件遞給他看。

他給他們開了證明,證明他們到領事館來過,然後又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現在又一個人了,他重新打開那本《蝗蟲成災》。

他翻到書中一個描寫希特勒的場景,覺得自己欲罷不能。於是就打亂順序,先讀這個場景,激動得脖頸發熱。

他明白了,是描寫審判希特勒的。戰爭結束後,希特勒落入盟軍之手,天哪。還有戈培爾、戈林以及其他一些人。在慕尼黑。希特勒顯然是在回答美國公訴人的問題。

……希特勒怒氣沖天,往昔的精神瞬間被重新點燃。遲緩顫抖的身軀猛的一挺,頭顱高昂。那張永遠興奮的嘴巴裏發出了哇哇的聲音,半是嚎叫,半是低語。“我是德國人。”那些旁聽者渾身一顫,緊緊地捂住耳機。所有人都神情緊張,蘇聯人、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全都一樣。是的,卡爾想。他又一次站出來了……他們把我們打敗了。不僅如此,他們還揭去了這個超人的神秘面紗,讓人們看到他的真實面貌。他不過是——

“男爵。”

賴斯這才意識到他的秘書已經進了辦公室。“我忙著呢。”他生氣地說道,啪的一聲合上書,“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正在讀這本書呢!”

我真是無可救藥了,他自己知道這一點。

“柏林又來了一封加密電報。”普費爾德哈弗說,“他們解碼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和政治局勢有關。”

“密電怎麽說?”賴斯咕噥著,一邊用手指按摩著前額。

“戈培爾博士突然在廣播上發表了講話,一個重要的講話。”秘書看上去很激動,“柏林要求我們把講話內容記錄下來——他們正在把密碼解讀成文字——並且要求我們確保這裏的媒體刊登這篇講話。”

“好的,好的。”賴斯說。

秘書剛一離開,賴斯又把那本書打開。再看一眼,雖然我已下定決心……他又把書翻到剛才看的那部分。

……卡爾默默地看著黨旗覆蓋的棺材,陷入了沉思。現在他躺在那兒,已經死了,真的死了。魔鬼也沒有能力讓他起死回生。這個人——或者說這個超人——卡爾曾經盲目地追隨他,盲目地崇拜他……甚至跟他到了墳墓的邊緣。阿道夫·希特勒已經死了,但是卡爾還活著。我不會跟他一起死,卡爾在心裏小聲說。我要繼續活下去。重新開始。我們都要重新開始。我們必須重新開始。元首的魔力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怕的深遠影響。元首難以置信的人生記錄已經畫上了最後的句號。他從奧地利一個偏僻的鄉村走出來,在維也納的窮困潦倒中崛起,飽嘗戰場的艱苦磨難,經歷了政治上的鉤心鬥角,終於建立了納粹黨,成為政府總理,最後差一點征服了整個世界。他的這種魔力究竟是什麽呢? 卡爾心裏明白,這種魔力就是虛張聲勢。阿道夫·希特勒對他們說的全是謊話。他一直用謊言領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