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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時代,聽外婆吟誦那無窮無盡的詩句時,有一首短詩我總是百聽不厭,它的頭兩句是——“有人說世界將結束於熊熊烈焰,有人說世界將消亡於凜凜寒冰。”外婆並不知道這些詩句出自誰人之手——她猜是個名叫弗洛斯特的大流亡前詩人,但就算那時年紀還小,我也覺得這樣來刻畫火與冰,實在是太做作,不太可信。可是,世界會在火或冰中消亡的想法,就像那簡單的詩行歌舞般的節律一樣,一直都留在我的心裏,經久不滅。

我的世界,似乎是要在凜凜寒冰中消亡了。

冰墻之下一片漆黑,並且冷得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我曾被燒傷過,有一次,在乘遊船沿湛江逆流而上的時候,煤氣爐發生了爆炸,我的雙臂和胸口輕度燒傷,卻疼痛異常,從此我知道了火焰的熾烈。這裏的冰寒儼然具有同樣的力度,猶如某種緩慢燃燒的火苗,在將我的血肉切作碎片。

腋下的繩子拴得很緊,強勁的水流很快就將我沖得調了個頭,我現在兩腳朝前,在黑暗的河道中被拖著前行。我舉起雙手護著臉,不讓它撞上冰墻底部那些巖石般堅硬的冰脊。貝提克在木筏上穩穩屹立,猶如一個制動器,穩住我的前行速度,繃緊的繩索把我的胸膛和腋窩勒得緊緊的。水流不斷把我的身體托高,撞向浮冰那凹凸不平的底面,像是正被人拖過崎嶇的巖石地,我的雙膝很快就被鋒利的冰刀劃得傷痕累累。

我穿著襪子是為了保護腳不讓冰劃傷,而不是為了禦寒;但現在看來,在我撞上冰脊的時候,它的保護作用微乎其微。我還穿了貼身短褲和汗衫,但面對利如針刺的嚴寒,它們也無法提供任何的保暖作用。我脖子上繞著通信裝置帶,語聲片壓在喉頭,不管是否出聲,只要聲帶震動,就能把信息傳遞出去。耳塞沒有一絲松動。肩膀上是一個防水袋,用膠帶緊緊固定住,裏面裝有塑料炸彈、雷管、引線,在最後關頭還放了兩個閃光彈進去。我的手腕上纏著小型手電激光器,它狹窄的光線刺穿黑暗的河水,從冰面折射回來,但並沒照亮多少東西。自打從海伯利安的迷宮出來後,我就一直很少用激光器:手提燈更有用一些,光線更寬闊,消耗的能量也更少。手包上的激光器在平時沒多大用處,但作為一種切割性武器,它可用來在冰上鉆孔,用以安放塑料炸彈。

如果我能活到鉆孔的那一刻。

我任憑自己卷入地下暗河,在這瘋狂的舉動背後,我用到的唯一技巧,就是服役時從大熊冰架上的訓練中學來的雕蟲小技。在短暫的南極之夏,熊爪冰海幾乎每天都會凍結、解凍,復又重新凍結,稍不留神,就會踩碎表面的薄冰,掉進冰海中。我們曾受過訓練,即使被海水卷到最厚的冰層之下,在海面和冰層底面之間,也總會有一層薄薄的空氣。我們浮到那層空氣裏,就算是臉全部泡在水裏,也要把鼻尖湊到裏面,然後沿著冰一路前進,直至到達裂縫,或者找到薄到足以砸開逃生的地方。

但那只是理論。我對此唯一的實踐檢驗,就是參加了一個搜索救援組,大家分頭尋找一個聖甲蟲駕駛員。那名駕駛員下了車,從能支撐起他那四噸重機械的冰層處,朝外走了不到兩米,結果掉進了冰窟窿,失蹤了。是我找到了他,距聖甲蟲和安全冰區大約六百米,他用了上面提到的呼吸技巧。找到他的時候,他的鼻子還緊貼在極厚的冰上,但嘴在水下大張著,臉就像掠過冰川的雪花一樣慘白,雙眼凍得僵硬,猶如鋼鐵軸承。我極力不去想那畫面,拼命和急流搏鬥,浮到水面,拉拉繩子,提示貝提克停止放繩,把臉貼上一片片碎冰,尋找空氣。

水和冰之間有幾厘米的空間——裂縫沿著大氣凍川一路往上,如同倒置的地溝,那裏空氣還更多。我深深呼吸著冰寒的空氣,將手電激光器的紅色光束射進裂縫,然後又往狹窄的冰道照去,前後都照了下。“歇息一下。”我氣喘籲籲道,“我沒事。走了有多遠?”

“大概八米。”貝提克的低語在我耳中響起。

“見鬼。”我咕噥了一聲,全然忘記了通信裝置也會把沒說出聲的話原原本本傳送出去;我還以為至少已漂過了二三十米呢。“好吧,”我大聲說,“第一處炸藥我打算放在這兒。”

幸虧我的手指還沒僵硬到按不動手電激光器的開關,我將其撥到高強度狀態,在裂縫側壁融出一個小槽。先前我已經為塑料炸彈做了預塑,現在我開始做進一步的塑力工作。炸藥終於塑造成功——也就是說,只要我的準備工作沒出差錯,沖擊波就會精確地按我想要的方向釋放。早先,我已經提前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因為我知道,我所要做的,就是讓沖擊波筆直向上方和身後的冰墻轟去。現在,我繼續精確引導爆炸力的卷須:所用技法,跟用等離子子彈打穿鋼板如出一轍,要造出像炙熱的子彈掉入黃油時的效果,讓那些等離子卷須刺裂身後的巨大冰墻,穿透八米厚的冰,把它切成幾大塊,幹凈利落地掉進河裏。但這只能仰仗一種情況,但願在多年的環境改造中,大氣生發器已經往空氣裏注入了足夠的氮氣和二氧化碳,這樣,才不至於讓爆炸演變成大規模的氧氣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