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 1

小野寺交了報告,轉身剛要離開經營部長的辦公室,部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忙把他叫住。

“小野寺君……”

小野寺停住腳步,回身一看,吉村部長正把報告放到桌上,一邊兩眼朝天盯著天花板,一邊用鉛筆的另一頭敲著嘴唇,似乎在拼命地想著什麽。

“有事嗎?”小野寺問。

“啊……算了,你這就要回去?”

“啊,嗯……”小野寺支支吾吾,回答得十分含糊,“打算後天起補休。”

部長從座位上站起,稍稍理了一下短袖襯衣上的領帶,順手又從衣帽鉤上取下新買的巴拿馬帽,然後對正在用“平假名”輸入法打字的打字員說:“我要出去一下,一會兒就不回公司了,工程部的那份報告我已經批過,交給潛水課就可以了。”說罷,離開辦公桌,小野寺在一旁連忙把門打開。

“去喝杯生啤,怎麽樣?”部長說,“去銀座吧,嗯?”

“都這時候了,喝了還不是一身臭汗。”小野寺回答道,“不如去喝冰咖啡。”

“就用它打發時間嗎?”部長按下電梯鍵,看起來心情不錯,“西銀座那兒有一個叫‘密爾特’的酒吧,知道吧?”

“啊,名字聽說過,”小野寺應付道,“湯島水產公司的哥兒們約過我,但沒去成。”

“那裏的女孩不錯喲,年輕小巧,還特別有格調,蠻有意思。”

“他想跟自己說什麽呢?”小野寺暗自思忖,“喝什麽喝,不如回去睡個覺,早先該這樣回了他。”

電梯內彌漫著一股汗臭味,幾個大熱天還西裝革履的人正高談闊論,一看就是其他公司——確切地說,是商社的人。從二十層下到底層,他們就一直沒停下來。

“小諸一帶鬧地震,整個輕井澤的地價都在暴跌。”

“不如這會兒吃進一些,不會總震下去吧。”

“算嘍算嘍,別懷僥幸心理了!聽說善光寺平[11]一帶已出現地盤松動先兆,千曲川沿岸也有火山噴發的跡象。”

“松代那裏,算起來鬧得也夠長的了。到現在還有人在挺著呢。”

小野寺麻木地任憑這些年輕白領漫不經心的話語往耳朵裏灌。松代町地震的時間確實持續得相當久。有一陣,算是平息了,沒過幾年又卷土重來,然後一直延續到現在。最近,地震的趨勢正在向著善光寺平的南北方向蔓延。說起地震——哦,不知鄉六郎現在怎麽樣了?新“新幹線”竣工了沒有?東京至名古屋高速公路上垮塌的橋梁是不是已經修復了?

不知為什麽,小野寺現在似乎已沒有過多的心思來想這些事了,整個大腦充滿了硬邦邦的疙瘩,那是在日本海溝八千米深的海底的高度緊張帶來的疲勞的後遺症。東京這地方,到處都籠罩著郁悶、潮濕的渾濁空氣。擁擠不堪、數也數不清的人流,以及充斥著繁文縟節、令人厭煩的日常生活,所有這些,同深不可測的海底那面巨大的望不到盡頭的水墻留下的深刻印象撞擊在一起,產生出一種近似變態的、歇斯底裏般的煩躁不安和膿包一樣的脹痛。這塊硬疙瘩使他渴望得到休息。現在,肉體上的疲勞已經得到恢復,但靈魂卻要求得到充分的休息,從而慢慢地化解這塊僵硬的疙瘩。

“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出電梯時,小野寺對自己說,“哪怕找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音樂!弗蘭克,或者德彪西……要不就來個一醉方休。”

走出大樓的冷氣門,熱浪像災星一樣從天而降,猶如一只無形的黏糊糊的熱手,掀開領口和袖口貼著剛才一直被冷氣呵護著的襯衣,鉆了進來——那感覺像是被一個肥碩無比、散發著狐臭的女人的赤裸身體緊緊裹住一樣,在這樣一個令人惡心的、熱乎乎的擁抱裏,禁不住皮耷嘴歪,身上立刻大汗淋漓。

“唉,”部長似乎也是同病相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真受不了,還是打個車吧!”

他們叫住出租車,剛要上車,小野寺突然感到腳下有一股不易覺察的波動。他警覺地擡頭看了看天,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在被酷暑折磨的、汗漬橫流的人群中,看不到絲毫的變化和騷動。人們只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昏頭昏腦地不停向前移動著。

“快上來,”吉村部長在車上喊他,“門敞著,冷氣都跑光了。”

“是地震。”

“大概是吧,”部長似乎根本就沒當回事,“你來東京幾年了?這點晃動還大驚小怪的!”

的確如此,小野寺不覺暗自苦笑(看來自己是有些神經過敏,這大概還是和看到了那個有關)。

“中央區的區域制冷系統是不是壞了?”部長問司機,“真是受不了。”

“好像還在運轉。”司機答道,“就是運轉著,這副狀況也不堪重負啊。本來就缺水、缺電,好像沒有全部啟動。現在是提哪壺,哪壺不開。市政府的人說明年要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