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刀(第2/5頁)

我心裏有點怨師父,覺得他沒有把最精妙的手藝傳給我,不過我畢竟只是他撿來的,這也就算了,可每次我提出要出門闖蕩,他都會用這句話來打發我,我只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待在這個小食肆裏,給那些粗人做些只能用來充饑的飯食,這就好比學會了屠龍之術卻只能用來殺雞。

可這一次我是鐵了心了,皇帝臨幸江都城,廣招天下有能的廚師入宮試菜,勝者可得高官統領禦膳房,這對任何廚師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你是想讓我在你身邊待一輩子,給你養老送終麽?”我把心裏的怨氣都發泄了出來。

師父呆呆地看著我,然後他忽然發怒了,像每個年邁的父親都會做的那樣,他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用他那只傷殘的手。

“你這個混小子!我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輕浮散漫對不對?你不希望我走你的老路,可你有沒有問過我自己究竟想要走什麽路?”那時我真是傻了,說了一句讓我懊悔至今的話,“你又不是我親爹,我幫你操持這些事情那麽多年也夠還你的恩情了吧?你以為我真想繼承你這個小破地方?”

師父愣住了,一瞬間仿佛老了幾十歲,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佝僂著坐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知道自己真的傷了他的心,可我也不想回頭了,三更天的時候,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帶上這些年攢下來的盤纏,悄悄推開了房門。

那晚的月色很暗,院子裏寂靜無聲,師父身披白色長袍,端坐在烏木椅子上,背朝著我,威嚴得讓人不敢靠近。

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我見到了那個曾經名震江都的名廚的氣勢,拜服在他廚藝之下的食客如過江之鯽,而他高踞礁石之上,操縱著天下人的味覺,自己卻不沾染塵世的灰。

師父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如霜的鬢上,仿若深秋漸冷的溪水。我踏上一步,強行要沖破他的氣勢,沖不破那個老家夥我就走不出細柳鄔,我這一生都是小鎮上炮制牛肉湯的食肆小老板!我不甘心!我終要揚名天下,坐著八擡大橋回到細柳鄔,帶上我師父再一起殺回江都去,叫當年那些看不起我師父的人,在他落魄後背地裏嘲笑的人都自慚形穢!如果當初真的有人打斷了我師父的手指,我就要設法把那人的手指也一根根打斷!

沒錯沒錯……盡管說了那麽過分的話,我心裏還是喜歡那個討嫌的老家夥……他是我爹啊!沒他我早死了!

“你知道廚藝中最精妙的一項技藝麽?”師父沉聲問。

“尊重食材的心?”我心裏有點沒譜,這種玄而又玄的問題,師父為什麽要問我?

“鬼扯……是刀工。”師父嘆了口氣,“再好的食材,再妙的調味,都要刀工過硬才能料理。我知道你為什麽鐵了心要去江都,那位皇帝……咳咳……那位皇帝的禦制筵席中,必然保留的一道菜就是河豚,而河豚含有劇毒,必須收拾幹凈。你需要一把好刀,想當名廚,沒一把好刀,在江都是無法立身的。”

他從懷中抽出一把我從未見過的銅柄廚刀遞給我。刀出鞘,呼嘯猶如龍吟,寒光凜凜中三個銘文大字:河豚毒。

“去吧,碼頭上的船要開了。”師父輕聲說,“記住我的話,不可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江都城,那是讓人名揚天下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

我的眼淚無聲地往下流,真不敢相信,我這種狠心的家夥,到了那一刻會控制不住地流淚。

“等我揚名天下,就回細柳鄔來接您!”

“不用你揚名天下,想家了就回來,師父年紀大了,去不了遠地,永遠都在這等你。”師父轉過身,佝僂著背走向自己黑漆漆的屋子,我忽然發現他是真的老了,老得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死。

我在門前的孔橋上站了很久,看著廚房裏那個佝僂的身影在燈下呆立了許久,終於開始忙碌起來……

大刀切肉湯汁沸騰,師父還是沒有忘記為那些苦力漢子們準備第二天的飯食。

我到了江都城,江都城的繁華冠絕天下,皇帝到了這裏都樂不思蜀。

在那個天下饑荒餓殍遍野的年頭,江都城卻是食肆滿地,豪商富賈一擲千金,豪奢到了極致。那正是我大展拳腳的地方,禦前獻藝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去的,我得先在江都打出自己的名號,我雖然是個小地方出來的廚師,不像江都名廚們那樣懂豪門盛宴的規矩,但我是師父的徒弟,我還有寶刀河豚毒。

那柄刀不僅鋒利無比,更能使腐肉生鮮,解除百毒。我聽說皇帝愛吃河豚鮮肉,便刻意在這項危險的技法上下功夫。我會故意在河豚肉中留一點毒素,那毒素可以提升河豚的鮮味,食客會覺得麻痹感從腳開始往身上蔓延,一個個呆若木雞,可恰如其分的毒素讓麻痹感蔓延到心臟之前就消失,有河豚毒的輔助,只要我手下稍微控制,這其實並不難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