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面

從我的魂魄被封印入刀到天火降臨,上百年已經過去了,天下早已換了主人。當年的一切全都雲消煙散了,我和對手鬥廚這種小事,更是歷史都不會記載的。

來時的路依然在,在被封印的百年裏,那條路已經在我的幻想中走了無數次。我一路經過那些熟悉的地方,終於那一天到了一條看上去很熟悉的小河,河上漂著千百個河燈,又到了乞巧節了。

我在河邊的食肆裏坐下,點了一道當年的牛肉湯面和一道舊日的魚 羹,慢慢地吃著。

“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的……”當年那個老家夥是這麽對我說的。我信,我真的信,他一定會等我的……我站在那座孔橋上的時候,河灣邊的空地上已經是一片荒草……我的食肆呢?我的師父呢?我的爹呢?漫漫的河燈從我腳下漂過,我想唱一首古歌,卻哭了起來。

百年啊,他哪裏等得了我百年?荒草裏有他的墓碑,那間沒有人繼承的可憐的小食肆,它的木梁被人拆走,它的碎片被人拿去燒鍋……可我能怪誰呢?是我自己回來晚了。

老家夥提醒我江都是吃人的地方,他提醒我帶上那柄刀,可我都忘了……

就這樣,我成了無家可歸的旅人,開始在天地間流浪。

這個世界無論怎麽變化,總有人肯為美食花上大價錢。我騎著駱駝穿越沙漠,時代變化,我又乘著鋼鐵大船出海遠航,甚至坐上了能翺翔雲間的飛機,這世界那麽大,足夠我不停走下去。

既然沒什麽可在乎的了,我也就放浪形骸。我在每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月末的那天,我會召開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只有出價最高的十個人才有資格參加,食客們走出房門時都如癡如醉,聲稱吃過今晚的食物此生再無遺憾。而第二天人們再拿著重金登門拜訪時,我已經在新的路途上了。

我就是要制造這種效果,就是要逗他們玩,他們都是些縱情聲色追求極致享受的豪客,可吃了我做的菜,以後的日子裏再吃別的都會味同嚼蠟,這是人們要為貪婪付出的代價。

我在瑞士銀行開設了匿名賬戶,財富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錢對我來說很快就失去了意義。我可以舉行通宵達旦的派對,每晚都在名酒美女的包圍中度過,每一個清晨的地平線都是未知的。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我在加勒比海的一艘遊艇上醒來,眼前宿醉的男女們倒成一地。我踉蹌著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潑醒了自己。

那時候,我看到自己胸口出現了一點透明……兩個小時後,我坐上了私人飛機。機長問我目的地是哪裏,我說中國。

是時候該回家了。

上一次經過北京的時候它還叫做北平,多年來它變了很多,讓我誤以為自己身在香港或是曼哈頓。這裏有頂級的夜店,有全世界最好的美酒,有聽你講一個故事就肯和你浪跡天涯的姑娘。

這裏還有滿漢樓,如今世上留存的和“蓬萊”有關的東西已經不多了,但滿漢樓的灶眼是其中之一。外人很難相信,滿漢樓如今還在用那個歷史近千年的老灶眼,早在滿漢樓掛牌之前那個灶眼就存在了,它曾經多次被破壞,但經過修復後依舊是一口絕妙的灶眼。在如今這個煤氣普及的年代,高溫火焰當然很容易獲得了,但在古代,一口高溫的好灶往往就是一家飯館的命脈。滿漢樓的灶眼 更神奇的地方,是它即使熄火,三天之內光憑火灰就能保持溫度,最適合熬制上品的湯。據說每隔百年,都會有一位神秘的貴客光臨掌握那個灶眼的飯館,得到邀請的人都能許一個願望,那個人就會為他實現。

關於那個人可能來自蓬萊的說法,早在一些妖物間流傳開來。

我沒有把握自己能遇見那位貴客,因為我的時間不太夠了,上一次他出現據說是1956年,那麽下一次是2056年才是……但我還是不願意放棄這一線希望。

我觀察了滿漢樓很久,那天清晨,我從一場派對上回來,帶著前一晚剛認識的女明星回家,經過滿漢樓,我忽然心血來潮,邀請那位女明星跟我進去吃早餐。

外殼還是那套紅皮墻綠琉璃瓦,可裏面卻讓我哭笑不得。各式各樣的人在大廳叫嚷著,從光屁股的孩童到剃著半寸的糙老爺們,從濃妝艷抹的大姑娘再到剛遛彎早市的大媽們,打孩子的、傳閑話的、約麻將的、吧唧嘴的……這哪還是以雅致脫俗聞名的滿漢樓啊,簡直就是個油煙氣十足的菜市場!

雖然早就知道解放後這裏變成了大眾菜館,卻沒想到當年的余韻已經絲毫不剩了。菜單上也都是些京味的大眾菜,但招牌菜竟然是牛肉面!我點了兩碗面,忍受著女明星鄙夷的眼神,坐在亂哄哄的人群中。

那是一碗我見過的最糟糕的紅燒牛肉面,光看品相簡直是一場災難。我無奈地讓服務員去叫主廚出來,表面上說是想請教請教這招牌牛肉面的作法,其實是想知道這店裏的人是否還知道那位尊貴的神秘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