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刀

我生在江南,我長大的那個鎮子叫細柳鄔,穿城而過的河叫細柳河。我是師父從細柳河上撿回來的。

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按照那時的規矩,相愛的男女都會去河邊放河燈,成千上萬的荷花燈沿河而下,像是天上的星河。師父在孔橋上看燈,忽然看見河燈中混著一只木桶,桶裏傳出嬰兒啼哭的聲音……那就是我。

師父收養了我,盡管一個單身男人,養活一個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但我想他也許是太寂寞了。

師父在細柳鄔開著一家小食肆,客人都是來往的船夫和碼頭上的苦力,賣的無非是包子大餅、粗麥面條之類能充饑的食物。可人們都說,別看師父現在落魄,當年可是江都城裏頂尖的廚師,每天都有富豪派八擡大轎來請他,只為能吃到一桌他親手料理的宴席。

這種人物,怎麽會甘心在細柳鄔中烹制僅夠果腹的食物呢?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有人說師父是恃才自傲得罪了權貴,不得已才來這鄉下地方避難;也有人說師父是跟有錢人家的小姐相好,可約好私奔的那天夜裏,小姐卻因為害怕去跟父親坦白了,結果小姐家裏設下圈套,在他翻墻而過的時候用漁網罩住了他,打斷了他的右手五指,讓他終身不能再握廚刀,也就做不出當年那絕世無雙的佳肴了。後來小姐體面風光地嫁給了官員家的公子,師父帶著殘疾的右手黯然離開了江都城。

小時候我不懂這些,很為師父自豪,那時候我還叫他爹,跟細柳鄔的男孩們說我爹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可懂點事的男孩們都嘲笑我說,你爹只是在江都城裏混不下去,所以才像狗一樣逃到了細柳鄔!

我不信,跑回去問師父說:“爹,爹,他們說你是在江都城裏待不下去了才逃來細柳鄔的,他們欺負我!”

師父沉默了片刻,笑著摸摸我的頭說:“江都城又不是什麽好地方,還非得待在那裏麽?他們欺負你,你就更要努力,要繼承爹做菜的本事,爹的手不能握刀,可你還有雙修長的手啊!握好刀做好菜,告訴大家我們是有本事的人!”

從那天開始師父開始傳授我做菜的手藝,也是從那天開始,我不再叫他爹而改稱師父。在廚師這個行當裏,師徒便如父子,繼承師父的手藝也是要繼承師父的食肆,師徒的情分比父子不差。

揉面、捏饅頭、調味、熬湯……我從最基本的手藝開始,師父說沒想到隨手撿來的我竟然真有當廚師的天賦,我十三歲那年,食肆裏的所有技法就都掌握了。我還可以創新,我在牛肉湯中加入新鮮的紅椒,嗆辣過癮,那些流了一整天汗的苦力漢子們就需要那樣的刺激,他們喝著廉價的米酒,就著我做的辣牛肉湯下饅頭,吃完了還要,直到灶上來不及蒸新饅頭;我又想出了在醪糟中加入桂花糖的辦法,這是專門給那些喝不得烈酒的女孩們飲用的,但她們自然是不能跟苦力漢子們同桌而坐的,於是師父和我盤下了旁邊一間快要倒閉的鋪子,又開了一爿給女客們專用的食肆。

每天早晨我在門前掛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我今天想做的特色菜,有時候是糟熘鴨子,有時候是糖酸筍,有時候是燜河魚,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鎮上的客人們總是踏破門檻,最後我要是不預留些食材,我和師父自己晚上都沒東西吃。

當年嘲笑我的孩子們都服了我,說我師父肯定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廚師,才能教出我這樣的弟子來,我這就是名師出高徒。

但我心裏清楚,師父教給我的只是他技法的兩三成,所謂廚藝的極致怎麽會是糟熘鴨子和糖酸筍呢?應該是膏燭煨熊掌、火腿汁燜果子狸、羊與駝峰同燉、金盤與玉盞交相輝映的大宴啊!那些才是師父當年在江都揚名的菜色。

不過不要緊,廚藝畢竟是相通的,師父不教我我就自己摸索,還經常研究師父屋裏的那些竹簡上的古老的調味術。反正我們的生活也漸漸地富有起來了,不缺錢去買最高档的食材,很快我就能做出城裏富豪也食指大動的筵席了,他們派人擡著轎子從十八裏外的城中來請我,雖然沒有江都城中的轎子精致,但也儼然是師父當年的風光了。可每當這個時候,師父臉上憂愁的神色就會更重幾分,那只傷殘的右手也會瑟瑟發抖。

二十歲那年,我覺得自己已經盡得師父平生之所學,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我躊躇滿志,想要到外面去闖蕩一番,像那些成名的廚師一樣,創出自己的招牌字號。

可師父卻說:“阿醉啊,人生便如這一桌菜,粗茶淡飯亦飽,珍饈美味亦飽,不過看你和誰一起吃,你不想繼續跟我這個老頭子吃這頓飯了麽?”

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師父你闖蕩過可我還沒有,你真要我跟你一樣憋屈地在這個小鎮子上慢慢變老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