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在海上 Chapter 16 鼠疫船(第2/6頁)

我怒氣沖沖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做了決定,轉身走向前舷梯。我不在乎倫納德船長是否正在艙底親自抽水,我得跟他談談。

我一進門就停住了。時間還未到中午,但船長已經睡著了,頭枕著前臂,趴在一本打開的書上。羽毛筆已經從他指間掉落,玻璃墨水瓶巧妙地保持在固定支架上,隨著船的運動輕輕搖晃。他的臉側向一邊,臉頰在手臂上壓扁了。盡管胡楂兒厚重,但他看起來出奇地年輕。

我轉過身,打算過一會兒再來,但移動的時候身子擦到了櫥櫃,櫃子上混在一堆文件、導航儀器和半卷航海圖中的一摞書搖搖欲墜,而最上面那一本砰的一聲落到甲板上。

在嘎吱聲、拍打聲、繩索嗚咽聲,還有呼喊聲構成的船上日常的全部聲響中,這個落地聲幾乎微不可聞,但還是吵醒了他,他眨了眨眼,表情驚訝。“弗雷——馬爾科姆夫人!”他喊道。他揉了揉臉,快速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怎麽——什麽——你需要什麽嗎?”

“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我說,“可我確實需要更多酒精,如有必要,我會使用純朗姆酒——你真的必須跟水手們講一下,看能不能讓他們別去偷喝蒸餾酒精。今天又有一個船員喝酒精中毒了。還有,有沒有辦法讓醫務室進更多新鮮空氣——”看到他聽得不知所措,我停住了話頭。

他眨了眨眼,撓了撓頭,慢慢地理順思緒。他袖子上的紐扣在臉頰上印了兩個圓圓的紅印,頭發平貼在那一邊。“我知道了。”他帶著幾分傻氣說,接著便清醒了,口齒變得清晰,“是的,當然了,我會下令裝上風帆,給下邊多送些空氣。至於酒精——我得先去問一下乘務長,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目前的存量。”他轉過身,吸了口氣,好像要喊人,但隨後想起他的乘務員現在在下面的醫務室裏,聽不到喊聲。就在那時,從上方隱約傳來船上的鐘聲。

“請原諒,馬爾科姆夫人,”他說,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樣子,“快到中午了,我得去觀測方位。我會讓乘務長來找你,不過你得留在這裏等一會兒。”

“謝謝你。”我坐進他剛剛起身的椅子。他轉身要走,努力拉直肩上那件過大的綴穗大衣。

“倫納德船長?”我心頭突然一動。他轉過身來,面露詢問之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下——你多大了?”

他眨了眨眼,臉繃了起來,但還是回答了我:“我十九歲,夫人。願為您效勞,夫人。”說完這句話,他從門口消失了。我可以聽到他在艙梯處疲憊遲緩的呼喚聲。

十九歲!我安靜地坐著,震驚得全身無力。我覺得他非常年輕,但還沒那麽年輕。他的臉飽經風霜,布滿疲勞和失眠的痕跡,看起來至少二十五歲。我的上帝!我震驚不已,他只是一個孩子!

十九歲,這正是布麗安娜的年紀。突然受命指揮的不僅僅是一艘船——不僅僅是一艘船,而且是一艘英國軍艦——也不僅僅是一艘軍艦,而且是一艘被鼠疫突然奪去四分之一船員,並且在事實上失去控制的軍艦。我感到最後幾天內心翻騰著的恐懼和憤怒開始消逝,因為我意識到,他綁架我的霸道手段,實際上並不是出於傲慢或誤判,而是徹底絕望的結果。

倫納德船長的航海日志在桌子上攤著,他的記錄只完成了一半,紙上有一個濕了的小斑點——他在睡夢中流了點口水。一陣憐憫掠過心頭,我把這一頁翻了過去,希望為他的脆弱藏起這份詳細證據。

新一頁上的一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了下來,想起某些事情,一陣寒意從脖頸蜿蜒而下。當船長被我意外喚醒的時候,他一開始喊的是“弗雷——”然後他發覺自己講錯話,就猛地停住了。面前這一頁上面的名字,引起了我注意的這個詞,是“弗雷澤”。他知道我是誰——也知道詹米是誰。

我馬上站起來,把門關上,並插上了門閂,這樣如果有人來的話我就能覺察到。然後我坐在船長的書桌前,撫平書頁,開始閱讀。

我往回翻,找到三天前遇到“阿爾忒彌斯”號的記錄。倫納德船長的記錄與他的前任不一樣,大多相當簡短——這並不奇怪,想想他最近有多少事情要處理。大多數記錄只包含通常的航海信息,再附上一個簡短的批注,記下前一天去世的人的名字。不過,與“阿爾忒彌斯”號的會面被記下來了,還有我的出現。

1767年2月3日。將近八擊鐘,遇見一艘懸掛法國旗幟的小型雙桅橫帆船“阿爾忒彌斯”號,向其致敬並請求其船醫C.馬爾科姆的援助,船醫被帶到船上,和我們一起幫助患者。

C.馬爾科姆,啊?並沒有提我是一名女子。也許他覺得這無關緊要,或者是希望避免有人追究他行為的正當性。我繼續讀下一篇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