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靡不有初(第3/9頁)

草原就這麽失陷了。

“記住那些東陸人,他們在悖都尋歡作樂,手掌實權。蠻可汗剌貴是草原人的頭馬,卻從沒上過戰場,他只喜歡在宮殿裏點燃高高的篝火,喝得酩酊大醉,跳舞通宵達旦……忘記了饑餓和屈辱。”

殺人的刀子有兩種,一種是提在手裏殺人見血,另一種是藏在心裏的,殺人不見血。用心去殺人,比千軍萬馬還有用,還要狠。

而這把刀子早就懸在蠻族人的頭頂上了。

以仇恨為食的這樣一個小小的營地裏,培養出來的戰士們是可怕的。

孩子們一天天地長大,他們發矢能擊中太空之鷹,黑夜拋矛能擊中海底之魚,他們視戰鬥之日為新婚之夜,把槍尖看成美女的親吻。

這就是草原人的生活,但這又不是草原人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在等著他們。

一天夜裏,獨狼率領他們襲擊了一個人族柵城,草原人的騎兵在風和火中來往沖突,高喊著:“敕勒,敕勒,敕勒!”

他們將裏面的居民全部殺光,婦孺也不放過,搗毀房屋,殺死耕牛,填塞水井,然後放火燒毀了營房和柵欄。

雲胡不歸那時候只有十二歲,在戰鬥的前半程裏獨自殺死了四名守衛。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體裏潛伏的力量。

那是從身體深處冒出來的火焰,蠻橫又殘忍。

它尚未長成,卻能驅使著他將對面的每一個人,連人帶馬,一刀兩斷。

即便在交戰當中,他也害怕那種無法控制的感覺,最終奪路而逃,顧不上同伴像看一個逃兵那樣看他。

殺戮之夜後的第二日,獨狼將雲胡不歸單獨叫了出來。“今天不訓練,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們騎上兩匹馬,走了一整天,傍晚時分,他們渡過一條彎曲的河。“這裏叫龍牙河。你要記住這些名字。”

他們穿越深及馬背的長長黑草,爬到了一座低矮的山上。“這叫有熊山。你要記住這些名字。”

有熊山上的邃黑色陰羽草,好像巨熊在風中聳動的毛發。風吹過草地,長長的黑草彎下腰,飄來陣陣清香。

在深深的草叢中,他看到了那些巖畫。那些巖畫存在了上萬年,是草原人最早的祖先留下的。

那時候尚無金屬銳器,遊牧人僅憑石具在堅硬的玄武巖上磨礪線條,每一筆都要付出巨大的艱辛。

這些巖畫大多刻畫的是蠻族戰士,他們赤裸全身,做騎馬蹲襠式,臉朝東方,右手持刀劍,左手高揚,仿佛就要發起沖鋒。

雲胡不歸伸手撫摸那些孔武有力的戰士,強健的生殖器從他們的胯部垂掛下來,他被石頭上這些武士的眼睛吸引住了。

厚厚的眉毛下,細長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對世界的好奇和勃勃野心。那是“窺視世界”的眼睛。

這裏是蠻族人的起源地,這些武士就是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蠻族祖先。

“你有和他們一樣的眼睛,”獨狼說,“你是百年來誕生出的最偉大戰士,總有一天,你能帶我們走出這片草原。”

“你是這麽認為的?在我逃跑之後?”雲胡不歸驚奇地問。

“如果你能畢業。來,和我對打。”獨狼說,抽出了練習用的鈍劍,朝雲胡不歸逼近,“只有在成長中丟掉年輕時的愚昧無知,才是有價值的人……”

雲胡不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小小的一百名武士開始讓東陸人膽寒。他們到處襲擊人族的柵城、商隊,有時候連全副武裝的稅使押運隊也不放過。每次出征前,他們都會大聲呼喊盤韃長生天的聖名:“敕勒,敕勒,敕勒!額其格騰格裏!”

黑暗中獨狼的聲音在說:

“我們是霸府狼騎,要記得這個呼喊,記住這些名字。”雲胡不歸記得這些話。

他記得這些名字的意思是:

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

這裏好熱啊,好熱啊!

雲胡不歸繼續在黑暗中痛苦輾轉。改變他命運的是一封信。

那一封信在煙熏火燎的帳篷裏被獨狼揚了起來:“你的父親被推舉為部落頭人了。”

雲胡的心猛地一跳,在霸府的四年來,他根本就沒有收到過任何家鄉的消息,可他還是把頭扭到了一邊:“他不是我的父親。”

“那你母親呢,不想回去看看她嗎?”

母親的臉在他記憶裏已經模糊了,他卻還記得布台的模樣。“哥哥。”

圓圓的小腦袋鉆入他懷裏的模樣。

“我想回去。”從他幹涸的嘴裏冒出了答案。“那就跟我來。”

夢裏的時間沒有準度,他和獨狼仿佛一瞬間跨越了千裏,從帳篷裏來到一處草原上。

月夜下是無盡的長路,戰馬在長草之後不耐煩地踏動馬蹄。

那正是夜魄月之夜,暗月爬到明月的臉龐上,展露出血紅色的光芒。他又看到一支小小的隊列,金色的龍頭骨旗幟在最前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