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亡之歌

他們相互凝望,好像要從緊貼的瞳孔中進入對方的心靈。這幅場景,既有甜蜜溫馨的一面,也有殘酷如鐵的一面。誰說愛情不需計算,這就好比一顆客星石闖入觀象台頂那個龐大的算籌陣裏,星流攪動,亂如蜂群。他們要計算的東西很多,責任、承諾、勇氣、榮譽……縱然愛情甜如蜜糖,縱然他們為彼此而生,可是否值得為之放棄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視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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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死人交談是一件困難的事。只是夜鹽別無選擇。

翻越死亡之海讓人膽戰心驚,這麽多年來她從未真正習慣過,但仍夜夜前往,從死人那兒汲取知識和忠告,若非如此,她無法支撐起阿絡卡所應履行的職責。

每天晚上,等到侍衛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塵土開始回落大地,黑夜開始統治四野,她都會問自己那個問題:“我從沒有準備好過,我從不想肩負什麽擔子,我喜歡跳舞,喜歡遊蕩,喜歡和那些英俊的河絡調情、唱歌、戲耍,我是自在的風,我是山野的女兒,為什麽這樣的我卻會是一名阿絡卡呢?”

這樣的孤獨無人可以述說,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她就是阿絡卡了。夜鹽必須赤腳踏過遍布荊棘和石塊的陰陽分隔之地,去死人那裏尋求支撐和安慰。

她的隊伍已經跨過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對著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紅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營地,就可以看見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銅人像,那是在河絡古王國的全盛時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絡有句諺語:“世人怕時間,時間怕銅像。”

不過,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銅人像上的腐蝕痕跡和銹跡,也展示出了時間的威力,它標志著河絡古王國的盛期已經結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絡地界,往西的歸人族皇帝,往東的歸河絡。河絡王熊悚希望她的隊伍拐向氣候更溫暖的南方,去尋找其他河絡分支尋求幫助,但夜鹽心裏另有打算。

她的隊伍在路上已經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幹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淺,曝於烈日,沒有一個部落有余力幫助他人,而幹旱並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所有的地方都顯露出礦產枯竭的跡象。再可怕的旱災也會過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寶藏呢,能否復生?

夜鹽讓隊伍在荒原之海的邊緣宿營,她在等一條消息。等待中的河絡焦躁不安,五天之後,這條消息才由一名騎著灰馬、因饑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絡送來。他遞給阿絡卡一根銅管,銅管裏藏著一個紙卷。

那天下午,夜鹽在營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營火,她凝視火焰,試圖從火焰中獲取神的啟示。她把龜殼放到火上燒烤,炸裂的紋路像是用火焰的筆寫成般那麽清晰,她無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運,那些信息讓她感到一陣眩暈——但比上個月第一次看到時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寧,或許還有幾名敏感的河絡也注意到了。

“河絡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渾渾噩噩的世人腳下。”憂心忡忡的老鐵匠銀舌說。他磨制了一輩子的箭矢,說話的時候也總眯著眼睛,好像在瞄著遠方。

“如果他們不允許我們分享平等,要我們做奴隸,那該如何是好?”隨行的鐵肚瓦離說,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頭上仿佛總粘著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輕信。”錫匠紅镴也這麽說。

“我會好好考慮這些的。”夜鹽疲憊地說。白天已經讓她疲憊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著她。

忠心耿耿又年輕英俊的衛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鬥篷,侍女石花擔憂地看著她獨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這一路上的愛人,普通的河絡只有在地火節才會互相示愛,但是阿絡卡擁有許多特權,除了不能和異族男子親熱,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邀請她心儀的河絡男子共度良宵。

夕陽如同熔化的金子,炙烤過的地面幹裂而空洞,反射的強光使她視物艱難。

她獨自爬過一堆風蝕嚴重的黑石堆,遠離眾人。與死者交談總是要獨自進行。

太陽終於落下了,將西邊的山脈影子投放到幹涸的大地上,就像墳墓灑下的影子,比任何陰影都要黑暗。

夜鹽在一塊空地上鋪開灰鼠皮鬥篷,跪了下來。

她先在額前灑下幾滴鳶尾和丁香,接著在頸根柔軟的凹處,抹幾滴效力宏大的金盞菊精,它會幫助她尋找到回人世間的道路;兩邊腋下灑的是蓍草和龍膽草,它們法力強大,可以幫助她穿越死魂靈之海;耳後還應該擦上鐵線蓮和松油,能夠讓她聽清死人的呢喃;她還會在嘴唇上塗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讓死人聽懂她的話。

在動身之前,她還要在一個小小的銀碗裏點燃五種香料——鴉片、麝香、天仙子、川烏、防風。五種香料,有的血紅,有的碧綠,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鹽,五種顏色代表了構成世界的五個要素。她在神聖的火上撒下人參、沒藥、玳瑁、胎盤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們與膽礬油一起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