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4頁)

這想法令他困惑,他又把注意力轉向下面的地貌——發現它越來越不像地貌,而越來越像一張圖表。這時西邊出現一塊比他看到過的大得多也深得多的色斑,正朝馬拉坎德拉星球的那片紅赭色推進——形狀奇特,每一邊都伸出長長的手臂或犄角,中間仿佛有一個灣,就像一輪彎月的凹面。它越變越大。巨大的深色手臂似乎伸展開來,要把整個星球吞沒。突然,他看見這塊黑乎乎的色斑中間有一個明亮的光點,才意識到這不是星球表面的一個色斑,而是星球後面露出來的黑色天宇。那光滑的弧形正是球體的邊緣。於是,他自上船後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兩條黑色手臂圍著發亮的球體延伸,越伸越長,最後互相聯在了一起,這速度很慢,但並沒有慢到他看不出來。現在他面前是那個完整的圓盤,被黑暗框在中間。他早就聽見了隕石輕輕的撞擊聲。他所眺望的天窗此刻已不在他身下。他的四肢雖然已變得很輕盈,卻麻木得幾乎無法動彈,而且感到饑腸轆轆。他看看手表,他已經如癡如醉地保持這個姿勢快八個小時了。

他費力地朝飛船向陽的那一邊走去,然後,在耀眼的強光下,幾乎像瞎子一樣轉了回來。他在自己原來那間屋子裏摸索著找到墨鏡,給自己拿了水和食物:韋斯頓對這兩樣東西都嚴格地定量分配。他打開控制室的門朝裏看去。兩個同夥神色都很焦慮,坐在一張金屬桌前,桌上鋪滿了精密的、微微顫動的儀器,主要是金屬和細鐵絲做的。兩個人都對他視而不見。在這次沉默的旅行中,他可以在整個飛船上隨意走動。

他回到黑暗的一側,他們正離開的那個星球懸掛在群星璀燦的天空,比我們的月亮大不了多少。表面的顏色仍然可以看清——黃色的圓盤,上面有斑斑點點的綠藍色,兩頭有白色的冠帽。他看見了馬拉坎德拉的兩個小小的月亮——它們的運動幾乎難以察覺——他想,他客居馬拉坎德拉期間,有成千上萬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這也是其中之一。他睡覺,然後醒來,看見那個圓盤仍然掛在天空。它現在比月亮小。表面的顏色看不見了,只是它的光裏有一種淡淡的、均勻的紅色。就連那光也並不比周圍無數的星星強烈多少。它已經不再是馬拉坎德拉,而只是火星了。

他很快就恢復了原來那種睡覺、曬暖的固定程式,偶爾在筆記本上草草地寫幾筆,為他的馬拉坎德拉詞典做準備。他知道他跟人類交流他新獲取的知識的希望十分渺茫,這番冒險的最後結局幾乎肯定是葬身於太空深處,無人知曉。但是現在他不能再把它看做“太空”了。有時候他感到一陣恐懼的寒意,但這種恐懼持續得越來越短,很快就被一種敬畏的感覺吞沒,他個人的命運相比之下似乎完全微不足道。他感覺不到他們是一個生命的小島,在死亡的深淵中穿行。他的感受幾乎完全相反——生命就等候在他們乘坐的這個小小的鐵皮殼外,隨時準備沖進來,他們即使喪命,也是被這股強大的生命力所殺死。他滿心希望如果真的要死,能夠隨著飛船的“消失”而逝去,千萬不要在飛船裏窒息而亡。他覺得,被解放出去,獲得自由,融化在永恒的正午的海洋中,這是一種最美滿的結局,甚至比返回地球還要令人向往。他又體會到當初離開地球、在太空穿行時的那種心靈輕快的感覺,而且現在這種感覺要強烈十倍,因為他相信那深淵裏充滿實實在在的生命,充滿有血有肉的生靈。

奧亞撒說過會有艾迪爾陪伴他,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對此的信心沒有減少,反而增強了。他沒有看見艾迪爾,飛船穿行其間的光線實在太強烈了,根本看不見那種能夠暴露艾迪爾存在的轉瞬即逝的光影變幻。但是他聽見或者以為自己聽見各種精細復雜的聲音,或類似聲音的輕微振顫,跟隕石雨點般的叮當撞擊聲混雜在一起,即使在飛船裏,他也經常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有看不見的東西存在。恰恰就是因為這點,他覺得自己的命運顯得微不足道。在這樣無邊無際的充實的背景下,他和整個人類都變得渺小而短暫。想到宇宙裏究竟有多少生命,想到那些無邊無際的三維空間,以及昔日沒有記載的千年萬年的浩瀚歷史,他的腦子開始發暈,但心卻變得比以前更加堅定。

幸好,在旅途的真正困難開始出現之前,他的思想到達了這樣的境界。自從離開馬拉坎德拉後,溫度就一直持續上升,現在的溫度,已經比他們離開地球那次航行的任何時候都高了,而且仍然只升不降。光線也在增強。蘭塞姆戴著墨鏡,眼睛習慣性地閉得緊緊的,只在必須走動時才睜開一下。他知道,如果能夠到達地球,他的視力肯定受到了永久性的損害。但是這些跟灼人的熱量相比都不算什麽。三個人都二十四小時接二十四小時地醒著,忍受著幹渴的折磨,眼球腫脹、嘴唇發黑、面頰起泡。要增加他們少得可憐的飲水分配是一種瘋狂之舉,甚至為了討論這個問題而消耗空氣也是瘋狂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