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天早晨,陽光剛剛出現在哈蘭德拉上,但還沒有穿透叢林,整個村莊已經從睡夢中醒來。蘭塞姆就著炊火的亮光,看見賀洛斯在不停地奔走忙碌。女性把熱騰騰的食物從粗糙的罐子裏倒出來。荷諾拉正在指揮大家把大堆大堆的長矛運到船上去。希洛伊在一群最有經驗的捕獵手中間,語速很快地說著話,滿嘴都是技術術語,蘭塞姆根本聽不懂。一支支隊伍從周圍的村莊趕來。小崽子們興奮得吱哇亂叫,擠在大人堆裏跑來跑去。

蘭塞姆發現他們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了捕獵隊裏的一員。他被分配在希洛伊的船裏,跟希洛伊和韋恩在一起。兩個賀洛斯輪流劃槳,蘭塞姆就和那個不劃槳的賀洛斯坐在船頭。他基本上弄懂了賀洛斯們的意思,他們是把他當成了他們隊伍中最顯貴的一部分,而希洛伊和韋恩都擔心賀納克拉出現的時候自己碰巧在劃槳。不久之前在英國,蘭塞姆說什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站在這個光榮的崗位上,冒著危險襲擊一個未知的,但肯定是致命的水生怪物。即使是最近,當他剛剛逃脫索恩的追捕,當他躺在叢林裏過夜、自怨自艾的時候,他也沒有力量和膽魄去做他今天打算要做的事情。他的打算非常明確。不管發生什麽事,他必須顯示出人類也是賀瑙。其實他心裏非常清楚,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這樣的決心可能會大打折扣,但他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信心,認為自己肯定能夠堅持到底。這是必須的,而必須的通常就是可能的。也許,在他此刻呼吸的空氣裏,在賀洛斯的社會裏,有某種東西已經使他產生了變化。

湖面開始反射最初的縷縷陽光,蘭塞姆遵照吩咐,跟韋恩並排跪在希洛伊的船頭,膝蓋間放著一小堆長矛,右手裏還攥著一根,希洛伊把船劃出去,進入他們的規定位置,他繃緊全身的肌肉不讓自己搖晃。至少有一百只船參加這次捕獵。船隊分成三組。中間一組規模最小,任務是順著希洛伊和蘭塞姆第一次見面時經過的那道水流,往上挺進。這些船都特別長,是八支槳的大船。賀納克拉的習慣是,只要能找到水流,它就順流而下。遇到船只,它就迅速竄到左邊或右邊的靜止水域。這樣,當中間那組慢慢壓過水流時,那些速度快得多的輕舟,就在兩邊任意巡視,一旦獵物沖出它所謂的“屏障”,就能把它擒獲。這場較量中,賀洛斯在數量和智力上都占優勢,但賀納克拉速度過人,而且能在水底下潛遊,神不知鬼不覺。除了張開的嘴巴,它幾乎刀槍不入。如果它朝一只船撲來,而船頭兩位捕獵手的長矛拋出去沒有刺中它,那麽他們和船就都完蛋了。

在那些擔任搜索任務的輕舟中,一個勇敢的捕獵手有兩個目標。他可以留在後面,靠近那些長船,那是賀納克拉最有可能破水而出的地方,或者,他可以盡量沖到最前面,有機會遇到全速前進、尚未被捕獵手激怒的賀納克拉,然後通過擲出一根瞄得很準的長矛,引誘它立刻離開水流。這樣,這個捕獵手就可以趕在長船到來之前,獨自結果怪獸的性命——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的話。這就是希洛伊和韋恩的願望,而蘭塞姆受到他們的強烈感染,也懷有這樣的抱負。因此,當沉重的大船剛開始緩緩地逆流而上,激起高高的泡沫時,蘭塞姆就發現他的船在希洛伊的全力操控下迅速北上,超過一只又一只船,奔向前面開闊無人的水域。這種速度真令人振奮。在寒冷的早晨,他們掠過的藍色水域的暖意使人感到舒服。在他們後面,峽谷兩側高聳的巖石頂上傳來二百多個賀洛斯洪鐘般的渾厚聲音,聽上去不像捕獵的呐喊,而更像音樂,但是氣魄和意義更接近於呐喊。蘭塞姆血液中沉睡多年的某種東西被喚醒了。此時此刻,似乎他親手屠戮賀納克拉也不是不可能的。似乎“英雄賀馬納”的名聲就要在這個不認識另外的人的星球上代代相傳了。但是他以前做過這樣的夢,知道它們最後的結局。面對剛剛產生的狂熱激情,他強迫自己保持低調,他把目光轉向湍急洶湧的水流,凝神注視著。

很久很久,什麽動靜也沒有。他發現自己姿勢僵硬,就有意識地讓肌肉放松下來。不一會兒,韋恩滿不情願地到船尾去劃槳,希洛伊走上前來取代他的位置。他們剛剛交接完畢,希洛伊就壓低聲音對他說話了,同時眼睛仍然盯著水流:

“有一個艾迪爾從水面過來了。”

蘭塞姆什麽也看不見——分不清那是自己的想象,還是水面上跳動的陽光。片刻之後,希洛伊又說話了,但不是對他。

“那是什麽,天聖?”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蘭塞姆在馬拉坎德拉經歷的最為蹊蹺怪異的。他聽見了那個聲音。似乎是從空中傳來的,就在他頭頂一米高的地方,比賀洛斯的聲音高大約一個八度——比他自己的聲音還高。他意識到,只要他的耳朵略有不同,那麽艾迪爾對他來說就不僅看不見,而且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