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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埋頭幹活,打理希洛伊的船,一直幹到中午,然後攤手攤腳地躺在小溪邊溫暖的野草叢中,開始吃午飯。他們的準備工作中含有類似戰爭的色彩,在蘭塞姆心中勾起許多疑問。他不知道戰爭是哪個詞,但他好歹讓希洛伊明白了他想問的東西。索恩、賀洛斯和皮特裏奇有沒有拿著武器,跟對方展開較量?

“為什麽呢?”希洛伊問。

這很難解釋。“如果雙方都想要某種東西,誰都不肯放手,”蘭塞姆說,“最後另一方是否就會動用武力?他們會不會說,把東西交出來,不然就殺了你?”

“什麽樣的東西呢?”

“唔——比如說,食物?”

“如果另外的賀瑙想要食物,我們為什麽不給他們呢?我們經常把食物送給別人。”

“可是,如果我們自己也不夠吃呢?”

“馬萊蒂會讓植物永遠生長的。”

“希洛伊,如果你的後代越來越多,馬萊蒂會拓寬漢德拉米,提供足夠的植物來養育他們嗎?”

“色諾尼知道這類事情。可是,我們為什麽要有更多的後代呢?”

蘭塞姆覺得很難回答。最後他說:

“難道在賀洛斯中間,生兒育女不是一種樂趣嗎?”

“一種很大的樂趣,賀馬納。我們稱之為愛。”

“如果一件事有樂趣,賀馬納就想再來一次。他想反復得到那種樂趣,結果產生的後代他難以養活。”

希洛伊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點。

“你的意思是,”他慢悠悠地說,“他不是一生中只有一兩年才這麽做,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做?”

“是的。”

“可是為什麽呢?他願意整天吃飯嗎?願意剛睡醒了又接著睡嗎?我不理解。”

“可是吃飯每天都吃。你是說,這種愛在賀洛斯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但是持續他的整個一生。年輕的時候,他要尋找伴侶,然後他要向她求愛,生兒育女,撫養他們長大。之後,他想起所有這些,心情激動,把它們變成了詩歌和智慧。”

“但是,他必須僅僅滿足於回憶那種樂趣嗎?”

“這就像是說,‘對於食物,我必須僅僅滿足於吃它。’”

“我不明白。”

“一種樂趣,只有在回憶中才會變得成熟。賀馬納,按你的說法,就好像樂趣是一件事,回憶是另一件事。其實都是一件事。色諾尼能說得比我更清楚。但我用詩會說得比他更好聽。你所說的回憶,是樂趣的最後部分,就像‘柯拉’是詩歌的最後部分一樣。你和我相遇的時候,會面很快就結束了,什麽也沒有。事後我們回憶起來,就慢慢有了點什麽。但我們仍然對此知之甚少。當我躺下來死去的時候我會怎樣回憶它,它在我生前的所有日子裏對我的影響——那才是真正的會面。剛才說的會面只是它的開始。你說你們的星球上也有詩人。他們沒有教你們懂得這點嗎?”

“也許有些詩人這麽做了,”蘭塞姆說,“但是,即使在一首詩裏,賀洛斯從來也不渴望聽到一行美妙的詩句再重復一遍嗎?”

不幸的是,希洛伊的回答轉向了他們語言中蘭塞姆尚未掌握的那部分內容。據他理解,有兩個動詞的意思都是“渴望”或“向往”,但賀洛斯在它們之間設定了嚴格的區別,甚至把它們對立起來。在他聽來,希洛伊似乎在說每個人都會向往它(望得隆),但沒有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會渴望它(布朗特林)。

“其實,”他繼續說,“詩歌是個很好的例子。最精彩的詩句,只有通過後面的所有詩句才會變得精彩完美。如果你再回過頭去看它,就會發現它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精彩。你甚至想把它刪掉。我指的是一首好詩。”

“那麽如果是‘歪’詩呢,希洛伊?”

“‘歪’詩沒有人聽,賀馬納。”

“‘壞’生活裏的愛是怎樣的?”

“一個賀瑙的生活怎麽會‘壞’呢?”

“難道你是說,希洛伊,不存在‘歪’的賀洛斯嗎?”

希洛伊思忖著。“我聽說過你指的那種事情,”他最後說道,“據說,偶爾會有某個小崽子,長到一定的年紀,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癖。我聽說一個小崽子想要吃土;也說不定在某個地方,會有一個賀洛斯想要愛的時間延長一些。我沒有聽說過,但也許是有的。我倒是聽說過一件更奇怪的事。有一首詩講的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賀洛斯,住在另一個漢德拉米,他看見所有的東西都成雙成對——天上兩個太陽,脖子上兩顆腦袋;最後,他們說他走火入魔,竟然想要兩個伴侶。信不信由你,故事就是這麽說的:他竟然愛了兩個赫斯尼。”

蘭塞姆思考著這個問題。如果希洛伊沒有騙他,那麽他們這個物種與生俱來就是禁欲的,一夫一妻的。那麽,這點很奇怪嗎?他知道一些動物有固定的繁殖期。既然大自然能夠完成把性沖動外化的奇跡,它為什麽不能再進一步,讓它鎖定某個單個的對象,不是從道德層面,而是從生理本能?他甚至模糊地想起曾經聽說地球上的一些動物,一些“低級”動物,與生俱來就是單配偶的。而在賀洛斯中,無節制的繁殖和亂性行為顯然就像性欲倒錯一樣罕見。最後,他突然明白了,難以理解的不是他們,而是他自己這個物種。賀洛斯具有這樣的本能並不令人驚訝。可是,為什麽賀洛斯的這些本能,跟遙遙相隔的人類孜孜以求的理想這麽接近呢?相比之下,人類的本能又是多麽可悲地不同啊。人類的歷史是怎樣的呢?然而,希洛伊又在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