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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叢林前,蘭塞姆發現自己很難想別的事情,只想著韋斯頓和狄凡可能又會射來一顆子彈。他想,他們可能仍然希望活捉他而不想把他打死,而且他知道有一個賀洛斯正在注視著他,這使他至少能保持表面的鎮靜。即使在他進入叢林後,他仍然覺得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只有當你和敵人相距很遠的時候,那些長長的、沒有枝杈的梗莖才會構成“掩護”,而此刻敵人可能離得很近。他意識到自己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大聲朝韋斯頓和狄凡喊叫,讓自己束手就擒。這種想法也有道理,可以使他們離開這片地區,他們大概會把他帶去交給索恩,而不在這裏騷擾賀洛斯。但是蘭塞姆懂得一點心理學,聽說過被追捕者有一種非理性的本能,想去自首投降——實際上,他自己夢裏就曾有這種感覺。他想,這是他的神經在跟他玩把戲。不管怎麽說,他打定主意從此以後聽從賀洛斯或艾迪爾的話。在馬拉坎德拉,到現在為止,他依靠自己的判斷所做的努力均以悲劇告終。他克服各種情緒變化,毅然做出決定:只要可能,他一定要不折不扣地把前往麥迪隆的旅程進行到底。

這個決定在他看來極其正確,因為他對這段旅程懷有最深刻的擔憂。他知道他不得不穿越的哈蘭德拉是那些索恩的家。實際上,他是自投羅網,自願走進來到馬拉坎德拉就一直拼命躲避的那個地方。(此時第一次情緒波動試圖擡頭。他把它摁了下去。)即使他順利通過那些索恩,到達麥迪隆,那個奧亞撒究竟是誰或什麽東西呢?韋恩曾經不祥地說,奧亞撒不像賀洛斯一樣反對傷害賀瑙。而且,奧亞撒不僅統治賀洛斯和皮特裏奇,還統治著索恩。說不定他就是索恩之首。此時第二次情緒波動出現了。屬於地球的那種古老的對異類的恐懼,對冷酷的智慧、力量強大的超人,以及在進化方面低於人類的野人的恐懼,在賀洛斯中間,這種恐懼已經從他腦海裏徹底消失,此刻卻再度冒頭,呼喊著要得到重新接納。但蘭塞姆繼續往前走。他要去麥迪隆。他對自己說,賀洛斯不可能服從任何邪惡或魔怪的生靈,而且他們告訴過他——他們說過嗎?他不能完全確定——他們告訴過他奧亞撒不是索恩。難道奧亞撒是神?——或許那些索恩就是想把他獻祭給這位神祇。可是賀洛斯雖然說他有種種奇異之處,卻明確否認他是個神。根據他們的說法,天地間只有一個神,就是年輕的馬萊蒂。而且,他也很難想象希洛伊或荷諾拉會崇拜一個嗜血的神祇。當然啦,除非賀洛斯真的處於索恩控制之下,他們在人類看重的所有品質上都優於他們的主人,但在智力上不如他們,所以對他們產生依賴。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星球,但是倒也可以想象。英雄主義和詩歌處於最底層,上面是冷冰冰的科學智慧,而淩駕於一切之上的是某種神秘的迷信,科學智慧面對它所忽視的情感層面的復仇束手無策,沒有願望也沒有力量消除這種迷信。一種盲目崇拜……但是蘭塞姆克制住自己。他知道不能再往那方面想。如果只聽別人描繪,他和他那個階層的人都會認為艾迪爾是一種迷信,可是他親耳聽見了那個聲音。不,奧亞撒如果是人的話,肯定是個真人。

他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天色已近中午。辨認方向沒有出現什麽困難。他只需一直往山上走,他相信早晚會走出叢林,走到山前。他覺得狀態特別好,雖然精神受到反復拷問。叢林裏靜謐的紫色微光在周圍彌漫,正如他在馬拉坎德拉度過第一天時那樣,但是其他的一切都改變了。他回想那個時候,如同回想一個噩夢,他回想自己那時候的情緒,如同回想病中的經歷。那個時候,他整個處於一種抽抽嗒嗒、自問自答、莫名其妙的內耗的絕望中。現在,他有了清晰而明確的任務,盡管感到恐懼,但對自己、對這個世界有了一種冷靜的信心,甚至感到一種喜悅。這其中的差別,就像沉船上的水手跟一匹奔馬上的騎手的差別,兩者都有可能喪命,但騎手既是受害者,又是始作俑者。

午後大約一小時,他突然出了叢林,來到耀眼的陽光裏。他離大山幾乎垂直的座基只有二十米,距離太近,看不見山頂。在他進來的地方,一道峽谷在兩山之間的凹處向上延伸。那是一道無法攀登的峽谷,只有一條石槽,低處像屋頂一樣陡直往上,高處看去幾乎是垂直的。頂部甚至似乎還耷拉下來一點,如同石頭構成的波浪即將撞碎的那一刻。但是蘭塞姆想,這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不知道賀洛斯概念裏的道路是什麽。

他開始順著叢林和大山之間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往南走。每過一會兒,就不得不翻越一個個山鼻子,雖然在這個星球上體重變輕了,但也累人得很。大約一個半小時後,他來到一條小溪邊。他從這裏往叢林裏走了幾步,給自己割了大量的野草,坐在水邊吃午飯。吃飽以後,他把沒吃完的野草裝滿自己的口袋,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