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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塞姆跪了起來。那家夥往後一跳,不錯眼珠地注視著他,雙方又一動不動地對峙著。然後,他往前跨了一步,蘭塞姆縱身一躍,後退幾步,但退得不遠,好奇心牽制著他。他鼓起全部的勇氣,伸出一只手往前走。那家夥誤解了這個姿勢,一下子退到了淺水中,蘭塞姆看見他光滑毛皮下面的肌肉全都繃緊了,隨時準備突然行動。但是他停住了,同樣也被好奇心抓住。誰都不敢讓對方靠近,同時又都一次次地忍不住想靠近對方。這感覺既愚蠢又嚇人,既令人欣喜又令人難以忍受。不僅僅是好奇心。更像是一種求愛——就像世界上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的相遇,甚至比這還要微妙。這是兩個截然不同,卻又擁有理性的物種之間的第一次令人激動的交流。與此相比,異性之間的接觸多麽自然,彼此的陌生感多麽有限,不言之意多麽淺薄,需要克服的矛盾多麽溫和啊。

那家夥突然轉身,開始走遠。失望如同絕望,朝蘭塞姆心頭襲來。

“回來。”他用英語喊道。那家夥回轉身,展開雙臂,又開始用他那種聽不明白的語言說話。然後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大約二十米,蘭塞姆看見他彎下腰,撿起了什麽東西。他回來了。手裏(蘭塞姆已經把他那帶蹼的前爪看成是手)拿著一個像是貝殼的東西——某種牡蠣類動物的殼,但是更圓,底部更深。他把貝殼浸在水裏,舀滿了水端起來。然後他把貝殼舉到他自己身體中間,好像是往水裏倒什麽東西。蘭塞姆厭惡地以為他是在往貝殼裏撒尿。接著他才發現,那家夥肚子上突出來的那些玩意兒並不是生殖器,也不是其他器官,而是系著一個褡褳似的東西,上面掛著各種各樣的小袋袋。那家夥把一個小袋袋裏的液體往貝殼裏的水中倒了幾滴。然後,他把貝殼舉到黑色的唇邊,開始喝——他不像人喝水那樣揚起腦袋,而是像馬一樣埋頭吮吸。喝完後,他把貝殼又盛滿水,又從腰處的小袋袋裏——似乎是某種皮瓶子——加了幾滴什麽進去。他用兩只手托著貝殼,舉到蘭塞姆跟前。他的意圖非常明確。蘭塞姆遲疑地,幾乎是害羞地走上前,接過貝殼。他的指尖碰到了那家夥爪子上的蹼膜,頓時,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和厭惡混雜的感覺掠過全身。然後他喝了。那家夥往水裏添加的東西顯然含有酒精。他從沒喝過這麽好喝的東西。

“謝謝你,”他用英語說,“非常感謝你。”

那家夥敲敲自己的胸口,發出一種聲音。蘭塞姆一開始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看出對方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或許是他們那個物種的名字。

“賀洛斯,”他說,“賀洛斯。”一邊拍打著自己。

“賀洛斯,”蘭塞姆重復著,用手指著他,然後敲敲自己的胸口,“人。”

“賀馬——納。”賀洛斯模仿著。湖岸的雜草和水之間似乎有一些土,他捧起一把。

“漢德拉(Handra)。”他說。蘭塞姆重復著這個詞。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

“馬拉坎德拉(Malacandra)?”他用詢問的聲音說。賀洛斯翻翻眼珠,揮動著胳膊,顯然是想示意整個這片地貌。蘭塞姆進展順利。漢德拉是指土這種元素,而馬拉坎德拉則是整個這座星球。很快他就能弄清“馬拉克(Malac)”是什麽意思了。與此同時,他還發現“c後面不出現h”[1],這是他在馬拉坎德拉的語音體系裏邁出的第一步。現在,賀洛斯試圖告訴他“漢德拉米”的意思。蘭塞姆又認出了“漢德拉(Handra)”這個詞根(注意到“他們不僅有前綴,還有後綴”),但是這次他怎麽也弄不懂賀洛斯的那些手勢,對“漢德拉米”究竟為何物還是一無所知。他主動張開嘴,用手指了指,不出聲地做出吃東西的樣子。從對方的回答看,馬拉坎德拉表示“食物”和“吃飯”的詞匯裏含有人類嘴巴根本發不出來的一些輔音,蘭塞姆繼續自己的啞劇表演,試圖解釋他對這個詞的興趣既是學問上的,也是實實在在的需要。賀洛斯明白了,但是蘭塞姆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他的手勢是邀請自己跟他走。最後,蘭塞姆照辦了。

他領著蘭塞姆只走到剛才撿貝殼的地方,蘭塞姆發現那裏竟然停著一條船,他沒來由地覺得非常吃驚。他看到這件人工制品,更加確信賀洛斯是有理性的。他對這種生物的評價更高了,因為,考慮到馬拉坎德拉生物特有的高度和柔弱,這條船真的很像地球上的船。直到後來他才問了自己這個問題:“除此之外,船還會是什麽樣子呢?”賀洛斯拿出一個橢圓形的盤子,使用某種粗糙然而有點彈性的物質做成的,他往裏面盛了幾條海綿狀的、橙黃色的東西遞給蘭塞姆。蘭塞姆用刀子割下一條,吃了起來,起初疑慮未消,接著便狼吞虎咽。這東西味道像豆子,但比豆子甜。對於一個饑腸轆轆的人來說,已經夠好吃的了。饑餓得到緩解之後,他對自己處境的焦慮再次襲上心頭。那個坐在他身邊的海豹般的龐然大物,似乎兇險得令人無法忍受。他看上去很友好,可是他長得這麽大、這麽黑,而且自己對他完全一無所知。他跟那些索恩是什麽關系?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樣富有理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