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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的心突然又停住了。就在大山的蒼白色背景上,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大山本身看上去也就在四分之一英裏之外——出現了一個移動的身影。他動作很慢(蘭塞姆甚至覺得還有點鬼鬼祟祟),在兩株被吃光葉子的植物頂部移動,看到那枯瘦的身材,那弓腰哈背、像巫師一樣的長長側影,他認出來了,是一個索恩。腦袋看上去窄窄的,呈圓錐形,他用來撥開梗莖的手或爪子細瘦靈活,像蜘蛛一樣,而且幾乎是透明的。蘭塞姆立刻肯定索恩是在找他。所有這些,他都是在一瞬間盡收眼底。那不可磨滅的印象剛剛印入腦海,他就撒腿狂奔,鉆進叢林裏最茂密的地方。

他沒有什麽計劃,只想盡量拉開他與那個索恩的距離。他絕望地祈禱索恩只有一個。也許整個叢林裏都是他們——也許他們有足夠的智慧在他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管不了那麽多了——此刻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拼命狂奔、狂奔,刀子拿在手裏。所有的恐懼都化為行動。他的情緒冷靜而警覺,以最全力以赴的姿態,做好了最後較量的準備。他往山下逃跑,速度越來越快。不一會兒,坡度變得異常陡峭,如果他的身體還受地球的重力吸引,他肯定就不得不跪下來,手腳並用地往下爬了。接著,他看見前面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一分鐘後,他徹底鉆出了叢林。他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被陽光和水光刺得直眨眼睛,眼前一片開闊,河流、湖泊、島嶼和岬角互相交織——正是他第一眼看到馬拉坎德拉的那幅景色。

身後沒有追逐的聲音了。蘭塞姆撲通趴倒在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心裏暗暗咒罵在這個星球上連冷水都弄不到。然後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側耳傾聽,一邊調整自己的呼吸。他的眼睛盯著藍色的水面。水面很不平靜。在距離他的臉大約十米的地方,激起一圈圈水紋,泛起無數水泡。突然,水面上湧,出現了一個圓溜溜、亮晶晶,像炮彈一樣的黑東西。接著他看見了眼睛和嘴巴——嘴巴呼呼地喘著氣,嘴角掛著泡沫。這家夥的其余部分也鉆出了水面,周身油黑發亮。最後,他潑濺著水花,打著滾遊到岸邊,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騰騰地冒著熱氣——他有六七英尺高,就像馬拉坎德拉的所有東西一樣,瘦得不成比例。他全身覆蓋著濃密的黑毛,像海豹皮一樣富有光澤,腿很短,腳上有蹼,粗粗的尾巴又像魚又像海狸,前肢強壯,爪子和手指間也有蹼,肚子中間有個復雜的玩意兒,蘭塞姆認為是他的生殖器。他有點像企鵝,有點像海獺,又有點像海豹。身體那麽修長、那麽靈活,又使人想到一只巨大的白鼬。碩大的腦袋圓溜溜的,長著濃密的胡須,怪不得剛才蘭塞姆聯想到了海豹。但是他的額頭比海豹高,嘴巴比海豹小。

這個時候,所有驚慌和謹慎的行動都只是出於習慣,而不再涉及逃亡者內心的恐懼和希望。蘭塞姆靜靜地躺在那裏,盡量把身體埋進雜草叢裏,指望不被對方發現,僥幸過關,其實這種想法只在理論上行得通。他情緒相當穩定。他以客觀的、無關痛癢的方式認為,這恐怕就是他的最後結局——不是被一個索恩抓住,就是成為水裏出來的這個大黑家夥的俘虜。誠然,他隱隱約約想到,這家夥的嘴和下巴不像是食肉動物。但他知道自己對動物學一無所知,只是胡亂猜測而已。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那家夥身上仍然冒著熱氣,在岸邊抖抖身子,他顯然並沒有看見他,開始兀自發出聲音。這件事本身倒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蘭塞姆一輩子致力於語言學研究,幾乎立刻聽出這些聲音吐字清晰。這家夥是在說話。他有語言。如果你本人不是語言學家,那你恐怕必須不假思索地相信蘭塞姆發現這點之後的巨大情緒波動。他已經看到一個新的星球——但一種新的、非地球、非人類的語言則是另一碼事。不知怎的,他並沒有把這點跟那些索恩聯系起來。現在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對知識的熱愛也是一種瘋狂。在蘭塞姆猜想那家夥在說什麽的短短一秒鐘內,雖然他仍然知道自己有可能死到臨頭,但他的想象卻超越了他眼下處境帶來的所有恐懼和希望,而去設想一項研究馬拉坎德拉語法的輝煌計劃了。《馬拉坎德拉語言介紹》——《月球上的動詞》——《簡明火星語英語詞典》……這些書名依次掠過他的腦海。他可以從一種非人類的語言中發現多少東西啊!語言本身的形式,所有語言背後可能存在的規律,他都可以手到擒來了。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用胳膊肘把自己撐起來,望著那個黑色的家夥。那家夥沉默下來。那顆子彈般的碩大腦袋轉過來,兩只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盯住了他。湖面上和叢林裏都沒有風。良久良久,兩個遙遙相隔的物種的代表,默默地凝望著對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