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小亡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人。

這個下午真夠嗆。那個山裏人那雙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怎麽也不肯松開,直到最後一刻。還罵罵咧咧地,管小亡叫獨裁國家的走狗。只有那位兒孫環繞、壽終而亡的103歲的老太婆沖他笑了笑,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太陽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過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頭往下瞅了一眼,結果發現了兩個現實的分界。它在他腳下蜿蜒,仿佛一輪淡淡的銀色霧氣。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有種兇險的預感,感到它跟自己脫不了幹系。

他拉拉韁繩,讓冰冰緩緩地下降,在泛著虹光的空氣墻後面幾碼落了地。這道氣墻像鬼魂一樣飄過荒涼、潮濕的甘藍地,飄過冰凍的排水溝,速度比步行稍慢些,還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這晚天氣挺涼,是那種霜凍和大霧爭奪主動權的夜晚,所有的聲音都被悶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靜止的空氣裏形成一座座雲霧噴泉。它用蹄子刨著地面,輕輕嘶叫一聲,幾乎像在道歉。

小亡從馬鞍上滑下來,躡手躡腳地朝那個界面走過去。它發出微弱的噼啪聲,古怪的形象在其間閃爍,飄浮、改變、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進墻裏。墻上出現了些奇特的波紋,它們慢吞吞地擴散開,最後消失在視線之外。

有什麽東西從他頭頂飛過,小亡擡起頭。是只黑色的貓頭鷹,它正在水溝上巡邏,想找些吱吱叫的小東西填肚子。

它撞到墻上,閃閃發光的霧氣四下濺開,墻上留下了一個貓頭鷹形的波紋,薄霧慢慢擴散,直到匯入沸騰的萬花筒中。

然後它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證對面沒有鉆出只貓頭鷹來。就在他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幾英尺遠的地方無聲地濺起波紋,一只鳥沖進了他的視線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拍拍翅膀飛走了。

小亡振作起精神,穿過那道完全不是障礙的障礙。他感到一絲輕微的刺痛。

片刻之後,冰冰也跟著沖了過來,它的眼珠拼命轉動著,界面的藤藤蔓蔓還纏在馬蹄上。它用後腿立起來,像狗一樣抖抖鬃毛,想甩掉沾在身上的霧氣,然後哀求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從兜裏翻出個臟兮兮的糖塊。他意識到自己遇見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只是還不大確定它究竟是什麽。

兩排陰沉沉、濕漉漉的柳樹中間有條小路,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小亡重新上馬,讓冰冰穿過田地,跑進滴滴答答的樹枝底下。

遠處是斯托·赫裏特的燈光,那地方比個小鎮實在大不了多少;而視線邊緣那一點微弱的亮光應該就是斯托·拉特,他滿心渴望地瞅著它。

那道屏障讓小亡有些擔心。他能瞥見它在樹後偷偷地漫過了田地。

他正準備催冰冰升空,突然發現自己正前方有些燈光,暖烘烘的,讓人心動。那是從路邊一幢大房子的窗戶裏透出的光線。這種光線原本就挺喜慶的,跟周圍的環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簡直能讓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見有些影子在光線中移動,還能聽到些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是個小旅店,裏面的人正在尋歡作樂。假如你是個一年到頭為甘藍操心的農民,像這樣樂和樂和就算得上是尋歡作樂了。跟地裏的蕓苔相比,幾乎任何東西都顯得挺有意思。

裏面有人類,正進行著復雜的人類活動,比如喝個酩酊大醉,比如忘記歌詞。

小亡還從沒真正想過家,很可能是因為他腦子裏總有些別的事兒要操心,但現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覺——那是種渴望,不是渴望一個地方,而是一種心情,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些直截了當的事心煩,比如掙錢、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許這樣會感覺好些。”

主樓的一側有個一面敞開的馬廄,小亡把冰冰領進馬廄溫暖的黑暗中,裏面一股子馬味兒,已經有了三匹馬。小亡把馬料袋解下來,心裏琢磨著,不知道死神的馬對那些生活方式不那麽超自然的同類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它們正警惕地望著冰冰。比起它們來,冰冰的確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馬——這一點小亡手上被鏟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證明——而且,跟其他馬待在一起,它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了。更牢靠。更馬。還稍稍有些超馬。

就在這時,小亡的腦子即將作出一個重要的推理,事實上,他與這個結論已經很接近了;不幸的是,當他穿過院子走向旅店矮矮的大門時,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創作者並沒有太多的藝術天賦,但在“女王的腦袋”的招牌上,凱莉下巴的線條和一大堆火紅色的頭發卻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