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利昂

他一路醉過狹海。

船小,他的艙室更小,而船長禁止他上甲板。船在腳下顛簸不休,令他的胃陣陣翻騰,那些勉強咽下去的惡劣食物,等吐出來就更糟糕了。說到底,有紅酒買醉,他要鹹牛肉、硬奶酪和爬滿蠕蟲的老面包來做什麽?這酒酸透了,但十分強勁,有時他會把它也給吐出來,但吐出來之後灌下去更多。

“世界是酒做的,”他在漆黑的艙房中呢喃。父親討厭酒鬼,但父親的意見如今又有誰在乎?父親死了,被他害死了。一箭射穿下腹啊,大人,一箭就要了你的命。早知道我該勤練十字弓,那樣的話,我蠻可以把箭釘在你造出我的那根命根子上,你這該死的混球。

甲板下面,晝夜不分。提利昂靠送飯小廝地來回記錄日子,但食物他基本沒碰。那孩子總會帶來刷子和桶,為他清理房間。“是多恩紅酒嗎?”提利昂一邊擰開酒袋塞子,一邊問,“它讓我想起了某條毒蛇。有趣的家夥,可惜被山壓扁了。”

送飯小廝沒回話。他很醜,但好歹比缺了半個鼻子、一道傷疤從眼睛直貫下巴的侏儒好看。“我冒犯你了嗎?”男孩擦地板時,提利昂追問,“有人下令別跟我說話?是不是哪個侏儒騙過你娘啊?”男孩依舊無話可說。“目的地是哪裏?至少告訴我這個吧。”詹姆提到自由貿易城邦,但沒說去哪一個。“布拉佛斯?泰洛西?密爾?”提利昂寧可去多恩。彌賽菈是托曼的姐姐,按照多恩律法,鐵王座屬於她。我要助她伸張權利,正如奧伯倫親王提議的那樣。

然而,奧伯倫親王已一命嗚呼,他的腦袋被格雷果·克裏岡爵士的鋼甲鐵拳搗成一團肉醬。沒有紅毒蛇的煽動,道朗·馬泰爾還會不會冒險?他多半會用鐵鏈鎖住我,交回我親愛的老姐手中。也許去長城更安全。“熊老”莫爾蒙曾說長城守軍需要他提利昂這樣的人。莫爾蒙已是行將就木,接任司令的多半是史林特。那屠夫之子不會忘記當初是誰送他來長城的。再說,我真的願意在那裏度過余生?跟小偷、殺人犯一起就著鹹牛肉喝稀粥麽?在傑諾斯·史林特手下,這個“余生”還注定不會長久。

送飯小廝沾濕刷子,用力地擦。“你去過裏斯的青樓沒?”侏儒詢問,“妓女是不是都上那兒去了?”提利昂忘了在瓦雷利亞語裏妓女該怎麽說,臨時來想已然遲了。那男孩把刷子扔進桶,匆匆離開。

紅酒讓我遲鈍。還在學士膝邊學習時,他就學會了高等瓦雷利亞語。不過,九大自由貿易城邦所操的瓦雷利亞語……從某種意義上講,已不是一種語言,而是九種區別很大的方言。提利昂固然可以跟布拉佛斯人交流,能勉強弄明白密爾人的話,但如果去了泰洛西,能做的只有詛咒諸神、罵人是騙子和叫人上酒這三樁事——這還得感謝一位曾效力於凱巖城的傭兵。去多恩別的不說,至少那裏講的是通用語。跟多恩的食物和律法相仿,多恩方言裏也有不少洛伊拿人的遺產,但好歹聽得懂。多恩,是的,多恩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他爬上硬板床時,緊抓住這個念頭,好像小孩子抓著玩具不放。

對提利昂·蘭尼斯特來說,入睡從不是件容易事,而在這條船上,他幾乎就沒睡過,只是時不時飲酒過度,能迷糊一陣。這樣至少有個好處,就是他不再做夢了,他的短短一生中已做過太多迷夢:關於愛、關於正義、關於友誼、關於榮耀,當然,還夢見自己長高。提利昂現在明白,這些都是徹頭徹尾的幻想,他只想知道妓女上哪兒去了。

“妓女還能上哪兒去?”這是父親的回答,父親的遺言,也導致了父親的死。十字弓響,泰溫公爵倒在血泊中,提利昂·蘭尼斯特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跟著瓦裏斯前進。之前他肯定獨力爬下了天梯,通過那二百三十只鐵環,下到悶燃的龍頭鐵火盆放出橙光的房間。但他什麽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十字弓響和父親失禁的惡臭。即便是死,他也能想法子惡心我。

瓦裏斯送他出了隧道,但他們沒再說一句話,直到黑水河邊。提利昂曾在這裏大獲全勝,回報卻是失去鼻子。侏儒轉向太監:“我殺了我老爸。”語調像是在說:我扭到腳趾頭。

情報總管打扮得像個乞丐幫兄弟,穿一襲蟲蛀的棕色粗布長袍,用兜帽遮掩住光滑的胖臉和圓圓的光頭。“你不該爬上去,”太監語帶責難。

妓女還能上哪兒去?……他明明警告過父親,不許再提那個詞。若不放箭,他就會看輕我的威脅,就會奪走我的十字弓,好比從我臂彎中奪走泰莎。事實上,我放箭時他正要起立。

“我還殺了雪伊,”他對瓦裏斯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