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第2/6頁)

戰鬥結束後,幾千人逃進了森林,他們又餓又怕,只想擺脫長城下的大屠殺。有人提出要返回被自己拋棄的家園,有人想重整旗鼓再攻打長城,但大多數人茫然失措,不知該去哪兒,也不知該做什麽。縱然他們擺脫了黑鬥篷的烏鴉和灰鐵衣的騎士,但更殘酷的敵人始終不離不休。他們每天都扔下更多屍體,餓死,凍死,或是病死,甚至在這些曾一同追隨塞外之王曼斯·雷德南下攻打長城的同胞兄弟裏,也開始了自相殘殺。

曼斯完了,幸存者們絕望地互相轉告,曼斯被俘,曼斯死了。“哈獁被殺,曼斯被捉走,其他首領狼狽逃竄,拋棄了我們。”大薊給他縫傷口時聲稱,“托蒙德、哭泣者、六形人,這些‘英勇’的掠襲者都上哪兒去了?”

她不認得我,瓦拉米爾這才意識到,有什麽好奇怪的?沒了野獸的他看起來哪像個大人物。我是“六形人”瓦拉米爾,我跟曼斯·雷德同桌吃飯。他十歲時給自己起了瓦拉米爾這樣一個名字。一個適合領主的名字,一個適合歌謠傳唱的名字,一個偉大的、令人畏懼的名字。然而他依舊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從烏鴉面前逃開,可怕的瓦拉米爾大人最終成了懦夫。他不能讓矛婦知道這個,所以他告訴她他叫哈根。事後他疑惑自己為何偏偏挑中這個名字。我吃了他的心、喝了他的血,但他仍然糾纏著我。

逃亡途中某日,有個人騎著憔悴的白馬從林子裏跑出來,呼籲大家趕往乳河,說是哭泣者正在那裏集結戰士,計劃殺過頭骨橋,占領影子塔。很多人隨他去了,但更多的人沒去。後來,又有個穿戴毛皮和琥珀飾品、面色陰沉的戰士在篝火間走動,敦促所有的幸存者前往北方,到瑟恩的峽谷避難。瓦拉米爾搞不懂這些人為什麽要跑去瑟恩人自己都覺得不安全、不想再待了的地方,但總之有幾百人去了。還有幾百人追隨森林女巫,那女巫聲稱自己預見有艦隊會從南方趕來搭救自由民。“我們得去海邊,”鼴鼠媽媽宣稱,於是她和她的追隨者們向東而行。

瓦拉米爾若是夠強壯,也會隨他們去。然而冰冷的灰海實在太遙遠,他心知自己到不了。他已死過九次,但這一次將是真正的死亡。松鼠皮鬥篷,他怨恨地想,為一張松鼠皮鬥篷就捅我。

鬥篷的主人已死,她的後腦勺被撞成一團摻著骨頭渣子的紅泥,但她的鬥篷實在溫暖厚實。當時正是大雪天,瓦拉米爾又把所有的鬥篷都丟在了長城,連同睡覺蓋的獸皮、羊毛內衣、綿羊皮靴、毛皮鑲邊的手套,貯藏的蜜酒與食物,從睡過的女人頭上取下的發束,乃至曼斯送他的黃金臂環。這些他統統丟在了營地,一樣也沒帶。我燃燒,死亡,然後我逃了。我被痛苦和恐懼折磨得幾乎發了瘋。這份記憶依舊讓他感到羞恥,但逃跑的不止他一個。其他人也逃了,成群結隊地落荒而逃。戰鬥失敗了。騎士們來了,他們身穿堅不可摧的盔甲,殺掉每一個敢於抵抗的人。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要逃離死亡可沒那麽簡單,所以瓦拉米爾在森林裏撞見那個死女人之後,立刻跪下來剝她的鬥篷,一點也沒注意她的孩子。直到那男孩從藏身之處猛撲出來,將一把長長的骨匕首捅進他體側,並從他攫緊的手指間扯走那件鬥篷。“那是他娘的鬥篷,”男孩逃走後,大薊向他解釋,“是他娘的。他看見你搶劫她……”

“她已經死了,”瓦拉米爾說。她的骨針刺穿皮肉,他不禁一縮。“別人砸碎了她的腦袋。烏鴉幹的。”

“不是烏鴉,是硬足民。我瞧見了。”她用針把傷口縫好。“真是一夥野蠻人。現在誰來約束他們呢?”沒有人了。如果曼斯死去,自由民就全完了。瑟恩人、巨人、硬足民、牙齒如銼刀的穴居人,駕著骨制戰車的西海岸人……大家全完了——連烏鴉也不例外。他們或許還不知道,但到頭來,那幫黑衣雜種會跟所有人一起死。因為大敵已臨。

哈根粗嘎的嗓音又回蕩在他腦海。“你會死上十幾回,孩子,每回都很痛苦……但當真正的死亡到來時,你反而會重生。大家都說,第二次生命更單純也更甜美。”

六形人瓦拉米爾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從混濁的煙氣中他能聞到死亡的味道,他把手伸進衣服裏觸摸傷口,更能覺察到真正的死亡正向他走來。他體內冰涼,凍徹骨髓。刺骨的嚴寒將把他帶走。

諷刺的是,他上一次死亡卻是由於火。我被點著了。一開始在惶恐中,他以為是長城上的弓箭手用火箭射中了他……但火焰是從內部冒出來的,吞噬了他。那種痛苦……

瓦拉米爾死過九回。一次被長矛戳死,一次被熊咬破喉嚨,一次是生下死產的幼崽時失血過多。他六歲時被父親的斧子劈開頭顱,死了第一回。但哪回都沒體驗過這樣五內俱焚的痛苦。肚腸首先起火,火沿著翅膀燃燒,吞噬了他。他掙紮著企圖飛離,卻驚恐地發現拍打翅膀反而讓火勢更旺。前一刻他還翺翔在長城之上,用鷹眼監視下方人們的一舉一動;後一刻他的心臟已被烈火燒成黑炭。他的精魂號叫著縮回了自己的身體。他短暫地發了瘋。這份記憶令他戰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