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6/9頁)

“聞著有股腐壞的氣味。”費因說,遙望著看不見的遠方。

“是什麽有這種氣味?”

“泥土。”

她沒在意,因為折磨人的寒氣已經像滲透她的薄底鞋那樣滲進了她的骨頭。但她得跟著他走,不然她就會迷路。

“所有這些園子裏都擺滿了雕塑,”他說,“森林女神、女奴、偉人的胸像、騎馬和步行的偉人。那非常壯觀卻仍有林地景色,你可以跟隨銅管樂隊的樂聲翩翩起舞。他們計劃要出售一些雕塑,但我想不出有人會願意買。但余下的塑像都留了下來,因為它們不忍離去。”

“你說話真有趣。”她抱怨是因為她的腳濕了。他的腦袋從隱約的黑色肩膀上轉過來,不情願地瞥了她一眼。

“你是說,一個從沼澤地爬出來[3]的貧民窟孩子說這些話很有趣,對嗎?”

她臉紅了。

“我偶爾也在圖書館看點書。還有在你舅舅手底下過日子,鬼曉得,那也是教育。”

他們面前的平地突然消失了,他們來到了一片敞開的高地,黑白棋塊相間的大理石地面,有帶欄杆的寬闊石階通向下面的幹涸的景觀湖,湖裏濕霧繚繞,就像是一碗牛奶。石階每隔一段就飾有一座經典雕像,衣飾端莊,盡管由於毫無遮蔽地經受了自然之力,有的斷了手,有的沒了胳膊,其他的要麽鼻子爛掉了,要麽被齊脖子砍掉了腦袋,加上無一幸免地受到煤煙的汙染,風化的侵蝕,但他們優雅的禮儀姿態裏仍存有一種可愛的拘謹。台階上雜亂地堆積著裂開的石塊和碎石子。他們走過去,走上大理石地面,一塊跳舞的地板。應該有一列管弦樂隊奏起一首古老的華爾茲。

梅拉尼,落後幾步跟著費因,小心地邁著腳,只把腳落在白色的棋塊上。如果她避開那些黑色的棋塊,也許等她走完這塊地面,她能哆嗦著從她自己那張失去已久的床上醒來,蓋著她的條紋床單,向那棵蘋果樹問候早安,然後從那面不曾被她打碎的鏡子裏照見她的臉。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看過自己的鏡中映像。她想到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自己的臉,她突然變得驚慌失措。

“我看上去還是那個我嗎?哦,上帝呀,我還能認出我自己嗎?”

差不多是害羞,差不多是為自己迷信的恐懼感到羞愧,她擡起自己沒戴手套,凍僵了的手指摸了摸她冰涼的臉頰。但沒能摸出來什麽結論。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只踩白色的棋塊。而且這不可能是真的,這些永遠不可能在她身上發生——跟在費因身後走在白色棋塊裏,而他的移動是那麽優雅,那麽神秘,就像他的雙腳從未落在地面上。那又會有怎樣的後果,如果,她踏進那些黑色——她的余生都將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六十年甚至七十年,在這個淒慘的噩夢裏?要是她走過那些野草探頭探腦的裂縫,它們會不會裂開,把她吞下去,然後這就是一切的結束,不管是什麽樣的結束?

她終於走了下來,走到了草地上。她虔誠地始終堅持走白色方塊。在她前面,費因發亮的外殼仍然堅實可靠。她不知道是否可以信賴他。

“她在這兒。”他輕聲說。

“噢——你的女王。”

在低矮的柱形圍欄的盡頭,面對著跳舞地板,有一座洛可可風格的石刻基座,層層重疊的飾邊仿佛結婚蛋糕,在一片平滑的糖衣上,有人用唇膏題寫了銘詞:戈登·考克斯(陰莖們)[4]的陰莖真他媽的大極了。

“真的很抱歉,”費因說,“這一定是汪達爾人[5]幹的。”

一尊很久以前就由基座上摔落下來了的塑像,現在側臥著,臉沖下陷入一汪泥潭,自我陶醉地凝視著自己。塑像在腰部斷成了位置近乎垂直的兩截,俯臥在地。盡管已被稀泥和黴菌覆蓋,但仍能辨認出來,不是別的什麽,是正值壯年的維多利亞女王。

“那頭立著阿爾伯特,為了和她對稱。”費因說,“但有人把他弄走了。我經常猜想他的下落。他可能會很高興擺脫了她的嘮叨。”

他扯出一塊手絹,然後跪下去,溫柔地擦掉了那張蒼白大理石臉上的一點泥巴。梅拉尼用腳輕踢那截斷開的軀幹,但它很沉重沒能翻轉過來。

“我不喜歡它,”她隨口說,“還有,你這個可憐蟲,你還是別管那只臟乎乎的鼻子了。”

“這正是屬於它的存在方式。”費因像個哲學家。他那溢滿了青灰色海水的雙眼向她波動。

天色更黑了,此刻,夜正在降臨。在遠處,透過薄霧,城市模糊的影子像個被煤煙熏黑的拇指印,幾盞燈亮了。樹和灌木叢以光禿禿的枝條畫出的輪廓線都變得不清晰了。人行道上白色的大理石方格閃著光像是一副幽靈的棋盤。有一兩滴霧水落在梅拉尼的臉上——下雨了,也許,也或是夜間濕空氣的凝露,或者是海水,來自費因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