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故事 厭火(第5/15頁)

“馬車不能用了,把馬卸下來吧。”丁何在說。

虎頭解下三匹馬,將它們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後上了船,那誇父卻一手舉起馬車,盡力往蘆蕩中一扔,直拋出去五六丈遠,隨即陷入絳紅色的泥沼之中,轉眼只剩下幾個泥泡。

“好,虎頭,你也上來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問,舉起長篙,往岸邊一點,船緩緩離開了岸。

那虎頭應了一聲,邁步往上一跳,眾人只聽得驚天動地一聲響,腳下一沉,河水幾乎要沒舷而入。阿四“嘿”了一聲,露出真工夫,竹篙在水上輕點,那船穩若泰山,直蕩出去。阿四帶著他們在蘆蕩河溝中左穿右行,一會兒沖過青綠如墨的急流,一會兒破開蘊紫如夢的靜水,一會兒又滑回到絳紅如血的沼澤中——每次竹篙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紅的血珠。那阿四駕船東轉西轉,羽人只覺他在原地繞著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經靠了西岸。

虎頭先跳下渡船,眾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氣。那丁何在道:“虎頭,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煩你將我們的馬牽上來。”

那阿四臉露不甘,但還是牽馬上岸了,眼看他離了水,在陸上微微搖晃,同鵝一樣伸頸而立,頗有幾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會走路一般。

“阿四,這人你也見了。要是有人問你,怎麽說?”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馬韁,卻正色對阿四道。

阿四一愣,連忙道:“鐵爺的客人,我怎麽敢胡說。”

丁何在卻不依不饒,臉色沉得像塊鐵:“若是他們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挾你呢?”

那阿四臉色一變,正要回答,嘴張了兩張,卻說不出話來。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裏,只怕會讓你跑掉。”丁何在緩緩抽出那柄蛇形劍來。

就像一只蝴蝶飛過,翅膀上的磷末在陽光下閃了兩閃。丁何在微笑著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劍像蛇一樣縮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聲,想往水裏跳,丁何在只動了一步,那少年還是躍入了水中——下半身卻留在了船上,兩只幹瘦的腳丫翻轉過來,讓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皺的腳底板。

羽人瞄著丁何在手上的劍看,就像在看一條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擺動,劍光猶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間,哼的一聲又縮回鞘中。

那婦人在船上站起身來,身子繃得筆挺。她臉色蒼白,一雙手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了。

丁何在沒有看她,只是拄著自己的劍。虎頭回來了,站在岸邊的小丘上,望了望河裏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跡,按著斧柄卻不吭聲。

丁何在偏頭看了看日頭,“時候不早了,我們得走了。”他說。

那婦人身子一哆嗦:“這孩子還不會說話。”

“這個自然,”丁何在說,他緩緩地抽出劍,“你放心,鐵爺會照看好她的。”

他的劍青光閃耀,上面從不沾血。

丁何在將那三人屍體都攛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卻放於船上,在她懷裏塞上一塊金錠,轉身牽了馬,當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聲,道:“好個鐵爺。”

他們每天要走很長的時間,朝起夕宿。他們穿過了低矮的紅松林,琴未鳥在他們的頭上歡唱,它們抖動尾羽的時候,清亮的響聲和細微的秋毫就像細雨般散落在地。他們穿過了蒿草蔓生的沼澤地,成串的水泡從地底深處緩緩冒出,馬蹄踏過泥濘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綠色的水會慢慢地注滿它們。

他們離萬象林越來越近了。萬象林覆蓋著一座山巒的頂端,但沒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這林子叫萬象林。它的所在高聳入雲,卻只算是他們踏上勾弋山的一個台階。他們確實走近了,已經能看到霧氣朦朧的幢幢山影在地平線上翻滾。灰白色的路像一條被太陽曬幹的蛇,橫亙在他們身後,看不到尾,蜿蜒在他們面前,望不到頭。

路上沒有一個人,身後尚且沒有一點追兵的跡象,他們仿佛被遺忘在這塊寬廣無垠的大地上。年輕羽人的心裏卻明白,追兵不但來了,而且正在日漸迫近。鶴雪團絕不是浪得虛名,在這個刺客團體中,每一位鶴雪戰士都像狼一樣敏銳,像獾一樣狡猾,像猙一樣兇殘,那擁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擁有著神一樣的傳說,據說在任何情勢下她也不會放棄,據說她從未有過失敗的記錄。

縱然整座厭火城都是鐵問舟把玩在手中的機關,他的伎倆也只瞞得了一時。他們會尋找到每一條蛛絲馬跡,組成機關的萬千零件運作之後總有跡可查,一根折斷的草莖、一滴滲入泥中的血跡、一個沒有意義的詞,都將把他們帶向目標。他們會慢慢地跟蹤其後,像水銀滲入沙礫一樣,像死神窺伺,他們很有耐心,他們將慢慢收攏鐵爪,讓逃跑者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