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故事 厭火(第6/15頁)

他能聽到那些零碎的腳步像貓踏在樹上一樣,尖銳而沒有聲音;他聽到羽毛在風中飄動,像弓弦在微微鳴響。這些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放肆。他心裏明白,追兵們逼近了。

那天傍晚,他們到了上萬象林必經的長劍峽。說是峽谷,其實只是巨斧在山體上劈開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縫隙,陡峭的台階夾在其中。他們一人牽著一匹馬,順著滑溜松動的台階小心翼翼地上行。台階在他們的頭上越升越高,直入雲霄。風呼嘯著擦過他們的頭頂,讓他們的頭皮發緊,汗水瞬間吹落深淵,他們的四周隨處可見碎裂的骨骸,隨處飄散著夏季冒險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馱馬發生的腐爛臭味。他們必須使勁拉緊韁繩,才能讓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聳的台階。雪花又開始飄下來了。

丁何在走在先頭,他牽的馬一腳踏入石階的縫隙中,閃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沒拉住,那馬長聲嘶鳴,直滑了下來,鐵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勢必要把跟在後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誇父連人帶馬一起撞落山崖。

事發突然,那丁何在卻反應極快,他頭下腳上地直撲下來,伸手拉住馬的前蹄,只是石階上都是冰雪,滑溜異常,無處借力,墜馬帶動著他一路滑將下來。說時遲那時快,黑衣羽人閃在一邊,如同一團緊貼石壁的陰影,輕飄飄的不占位置,虎頭放了馬韁,龐大的身軀如同一陣風穿過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擊上去,只聽他怒吼一聲,一拳擊在馬腹上。那馬翻著跟鬥,直飛過他們頭頂,一路翻滾下山,轟隆聲不絕於耳,順著山道下去,漸輕漸小。

丁何在臥在山道上,氣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沒想到,險些為了這匹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階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會替我去死嗎?”

丁何在從地上坐起身來,多處被鋒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見血,他卻滿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鐵問舟去死。”

“他給了你什麽,”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報答不成?”

“我只有這條命。”丁何在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他揮了揮手,撥開那些霧氣,“天太黑了,我們不能走了。”

他們在道旁發現了一塊小小的平台,剛剛能容三人兩馬擠下,“我們就在這兒露宿吧。”丁何在說,自顧自地收攏枯木,準備起柴火來。羽人走到平台邊緣往下望了望,估計這兩個時辰,他們只爬了有二百來米高。

夜裏他們圍著微弱的火光而坐,馬匹在他們的耳側噴著白氣。丁何在坐在一塊大石上吹起蘆笛,誇父側耳而聽,他們的臉隱沒在陰影裏。

笛聲裏雪花簌簌而落,在夜色中沙沙有聲。鮫人的歌唱在霧中美酒一樣蕩漾,攪動了清晨冰冷的水面。她從鏡面似的水中探出頭來,水珠一串串地從她的發梢滴落。給你,她說,把一串晶瑩剔透的鮫珠塞入他的手中,你要走了麽,這個給你作紀念。她那時還是個孩子,他也是孩子,他們還不知道分別意味著什麽。

虎頭轉頭凝聽,“你們聽過冬天裏的雷聲嗎?”他在笛聲裏說,跳起來,一腳踏滅了篝火。羽人知道誇父族常年在冰天雪地裏捕獵,耳目敏銳,異於常人。他們側耳不動,靜靜凝聽。他們都聽到了,那是一陣陣的滾雷在慢慢地橫過山下的冰原。他們相對而視,大氣也沒出一聲。只一轉眼間,山下已經盛滿了密集的馬蹄、碰撞的兵甲。他們放眼而望,山下的黑暗中,無數的馬匹在湧動,組成了黑色的潮水,它們背上那些士卒手中的兵刃發出的點點寒光,就仿佛是大海的浪尖上閃動的月光。

是風鐵騎的騎兵。他們終於追上來了。

一波又一波洶湧的海潮撞擊在堅硬的山崖上,隨即又退回去,從山腳下傳出去一道道微弱的抖動,仿佛蕩漾起一圈圈的黑色漩渦。有人在山腳下吹響銀牛角號,號聲低沉,好像水面上的風,四面傳了出去。大軍終於收住了腳步,成千上萬的馬兒踏動馬蹄,抖落一身的寒氣,在雪光映襯下,正如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黑潮。他們站在平台上,垂首而望,山腳下除了號角的回響,居然一片寂靜無聲。

驀地,一個人的長聲咆哮從谷地響起,倏忽撲到他們面前。那聲音顯得有點蒼老,卻如金鐵相擊,鏗然有聲,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山林猛虎的嘯聲。它咆哮著:“逆賊!我知道你躲在上面,快快投降吧,你可知若不回頭,便是血流成河——”

虎頭和丁何在眼望向黑衣羽人,卻見他縮在鬥篷內,立在崖旁,默不做聲,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聲音繼續高叫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事已至此,你何苦壞了這許多性命?你十八年未回青都,你……今日忍心禍害寧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