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們劃出港口,劃過條條銹跡斑斑的起伏船只,劃過成群棲息在碼頭上的寂靜海鳥,下沉的碼頭上附滿藤壺。漁夫們放低漁網,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經過,不確定這場景是真是幻,也不知我們是一群列隊遊行的水鬼,還是很快便要送死的人。我們一行十個孩子一只鳥,分乘三艘搖晃的劃艇,平靜而有力地劃著,直奔大海。方圓幾裏內唯一安全的海灣在我們身後急速倒退,藍金色的黎明之光將它映襯得峻峭迷人。我們的目標——威爾士大陸泥濘的海岸在前方某處只依稀可見,遙遠的天邊鋪著一層漆黑的濃煙。

我們劃過遠看平靜的老燈塔,昨夜那裏剛剛變得滿目瘡痍。就是在那裏,炸彈在我們四周爆炸,大夥兒差點兒淹死,險些被子彈撕破;我帶了把槍,扣動扳機,殺了一個人,到現在還沒緩過神兒來;我們失去了佩裏格林女士,卻又失而復得——從潛艇的鋼筋艙口中將她奪了回來——盡管回到我們身邊的佩裏格林女士受了傷,我們卻不知如何施助。她停在我們的船尾,注視著她建立的避難所從視線中溜走,隨著船槳的起落,神情越發迷失起來。

終於,我們劃過防波堤進入了空曠無垠的大海,玻璃般的海灣表面為劃艇兩側激起的小浪讓路。我聽到一架飛機穿過高高的雲層,於是任雙槳拖拽,向上伸長脖子,沉浸在從那樣的高空俯瞰我們這支小艦隊的想象中:我所選擇的這個世界,此間我所擁有的一切,我們這些珍稀的異能生命,乘著三根碎木在廣闊而不眨動的海眼上漂流。

謝天謝地。

我們的劃艇輕松地破浪滑行,三艘並排。一股友好的水流載著我們向海岸漂去。大家輪流劃船,交替執槳,以免精力枯竭,但我感覺很有力量,幾近一個小時都不肯放下,迷失在劃水的節奏中,雙臂在空中沿著長長的橢圓形軌道往復,仿佛往身前拉拽著不情願靠近的東西。休在我對面操縱雙槳,他身後是艾瑪。她坐在船頭,眼睛藏在太陽帽的帽檐下,頭彎向鋪在膝蓋上的地圖,偶爾擡頭來察看地平線。僅僅是看到陽光下她的臉,就讓我擁有了一股莫名的能量。

我感覺自己能永遠劃下去——直到賀瑞斯在另一艘劃艇上大喊,問我們和大陸之間還有多遠。艾瑪眯起眼睛回頭看了看海島,又低頭看向地圖,張開手指測量著,有些拿不準地說:“7公裏?”但緊接著,同在我們劃艇上的米勒德對她耳語了幾句,她便皺起眉頭,把地圖側向一邊,又蹙額說:“我是說,8.5公裏。”隨著她話一出口,我感覺自己有點泄氣——也看到其他人個個都有點泄氣。

8.5公裏:乘坐幾周以前把我帶到凱恩霍爾姆島的那艘令我肚子翻江倒海的渡輪,只需一小時。這樣的距離對任意大小的機動船來說,都是小菜一碟,比我身材走樣兒的舅舅們[1]在奇數周末為慈善事業奔跑的距離少1.5公裏,也只比我媽在高級健身房上劃船機課程時誇口的距離長一點點。但即便再過三十年,島上通往大陸的渡輪也還沒開始運營,而且劃船機也不用裝載乘客和行李,更不用為了保持航線而不斷修正方向。更糟的是,我們正在穿越的這片海域變化莫測,是個臭名昭著的輪船吞噬廠:長達8.5公裏、喜怒無常的多變之海,海底散落發綠的船骸和水手屍骨,而且,在數英尋深的黑暗的某處,潛伏著我們的敵人。

我們當中懷揣擔憂的人認為,幽靈就在附近,遁形於我們下方某處,在那艘德國潛艇裏等待。如果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已經逃離了海島,也很快就會察覺。他們為綁架佩裏格林女士做了這麽多,絕不會因為一次嘗試失敗就輕易放棄。軍艦群在遠方像蜈蚣一樣緩緩前行,英國人的飛機在頭頂上方持續監視,如此一來,潛艇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太過危險,但當夜幕降臨,我們就很容易被獵捕。他們會來找我們,抓走佩裏格林女士,將其余人沉海。於是我們不停地劃著,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傍晚來臨前抵達大陸。

我們劃到胳膊酸痛、肩膀抽筋;劃到晨風靜止,太陽好像透過放大鏡照射下來,衣領被汗水浸濕。這時我才意識到,沒人想過要帶上飲用水,而在1940年,“防曬”的意思就是站在陰影裏。我們劃到手掌磨出水泡,明知連一下也劃不動了,依然拉動船槳,一下,又一下。

“你都被汗浸透了,”艾瑪說,“讓我劃一會兒吧,不然你就要化了。”

她的聲音把我從昏沉中驚醒。我感激地點點頭,讓她換到有槳的座位上,但二十分鐘後我又要求換了回去。我不喜歡那些思緒趁身體休息時爬進腦中:想象爸爸從我們在凱恩霍爾姆島的住處醒來後發現我不見的情景、艾瑪留在我房間裏的令人困惑的信,以及接踵而來的恐慌。最近我所目睹的那些可怕的事像幻燈片一樣閃現:一個怪物把我往它嘴裏拉扯;我的前精神病醫生墜亡;一個被埋在冰棺裏的男人從來世穿越來片刻,用半個喉嚨對著我的耳朵聒噪。所以我不顧疲憊、感覺再也直不起來的脊柱和磨到紅腫的雙手劃著,試著排除一切雜念,那沉重的雙槳既像是無期徒刑又好比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