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縷(第3/6頁)

一切都源自我奢望得到一件綺華館織造的春衫。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於,有人猜透了我的心思,幫我實現了願望。這是比說話更大的冒險,有人願意為我冒這個險。我枕著這件衣服入眠的時候,就會為這件事,為這個人所震撼。這件事改變了我,讓我願意冒同樣的風險,去為他做點兒什麽。

我並不清楚能為福錕做些什麽,福錕從未要求過我。當班的四個小太監睡著了,我從小太監手裏取走鑰匙,徑直朝內室走去。我忐忑不安,神經繃得很緊,最小的聲響都會讓我驚跳起來。可這裏沒有聲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內室看上去像一間巨大的藥房。越往裏走,越是陰冷,還有一股香水和香粉的混合氣味。

我進了安公公的內室。

我聽小太監說過內室的情形,我也曾想象小太監說的小瓶子,但是耳聞不如眼見。真的,那是一場噩夢。平靜下來後,我想,那些瓶子無非是一個又一個囚禁之地。屋裏放滿了類似中藥鋪裝小抽屜的櫃子。每個抽屜上都寫著人名,一排排,讓我眼花。有一個抽屜上,寫著蓮英的字樣。前陣子,我見過一個剛進宮裏的小太監,太後賜名蓮英,我記得這小太監,是因為他太醜了。我打開這只抽屜。抽屜裏裝有一個倒放的瓶子。瓶子裏有一團煙霧,別的什麽也看不清。我拿出瓶子,放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桌上有盞長明燈,我挑了挑燈芯,打量瓶子裏的東西。瓶子擺正後,裏面的煙霧漸漸凝聚成形。

是一個赤裸的、縮在一角的人。我竭力想看清這個人,恍惚中似被帶入另一個地方。我使勁兒眨眼,瓶子裏的人很小,帶著手鏈腳鏈。這就是他們說的地牢吧,我看著他,他漸漸轉過臉。我大吃一驚,原來他是一個活物,但未必就是一個人——一個人怎麽能被裝進瓶子裏呢?以我在宮裏的全部經驗,也無法相信和理解。不容否認的是,他看見了我。他的臉正對著燈光,我認出,他就是剛入宮,太後賜名蓮英的小太監。我吃了一驚,下意識拿出帕子,遮住自己的大半個臉。他根本沒認出我。他只進儲秀宮一次,由安公公帶著。他是安公公的同鄉,該是安公公選中的人。他來儲秀宮求一個名字。太後說,將臉擡起來。這小太監根本不敢四處亂看,只將臉擡起一秒種後就慌忙低下。一秒鐘他不可能看見我,他甚至連太後都沒看清,他不可能認識我。即便如此,我不能大意,我用帕子遮住臉,盯著這叫蓮英的人。

他的頭在瓶子裏忽然膨脹,變得極大。後來,整個臉都充滿了瓶子,鼻子、嘴唇在瓶子裏擠壓變形。這無疑是我在儲秀宮見過的小太監,但又不是他。他的臉像水中倒影,時而逼真可信,時而似被搖曳的水波拉長歪曲,模糊不清,失去形狀。我想我們常說的妖孽無非就是這樣。我說不清是為何故,一面懷著巨大的恐懼,一面卻充滿了勇氣,眼睜睜看著這個變幻莫測的人。他與我對視,眼裏充血,無比兇險。印象裏那叫蓮英的小太監是非常恭順卑賤的;瓶子裏的這個人,則是無比的狠毒與兇惡。他被鏈子鎖著的手忽然伸到胸前,卷縮的手指張開,想要抓住我。我雖然清楚他在瓶子裏,還是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可怕的一幕出現了,他的手竟伸出了瓶子,跟著那雙手,他的頭也正在努力擠出瓶子!

我嚇壞了,使勁咬咬舌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我想,無論如何要將瓶子放回原處才好。那些小抽屜是一個又一個小棺材,回到裏面就會沒事兒的。我拿起瓶子,盡量避開從瓶子裏伸出的手,一心想要將它放回抽屜,可那雙手四下抓撓,似有天大的力氣。我被它們抓住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抓著我的那雙東西濕漉漉、黏糊糊,惡心極了。我不得不竭盡全力。忽然我心頭湧起莫大的自信,我想,就這麽一個小瓶子,就你一個剛入宮的、卑下的小太監,就想將我拖入你那肮臟不堪的境地,好大的膽子!一面想我就罵出了口,我將我所能想到的嚇唬、鄙視的話一句句吐出,糾纏我的那雙手松弛下來。我抽回自己的手。慌亂中,瓶子掉在了地上。我想,這下完了,這是一個琉璃瓶,會碎的,不僅安公公會發現,而且瓶子裏叫蓮英的妖孽會出來撕碎我。幸虧地上鋪著地毯。瓶子沒有破碎,而是向著一個方向滾去。我立即撲向瓶子,截住它。我發現了秘密,當瓶子放倒時,裏面的人就會變為一團霧氣。我癱坐在瓶子旁邊,緊盯著這團霧氣,大口喘息著,生怕它又聚為人形。我不能浪費時間,喘息未定就將這瓶子送回抽屜。合上抽屜,屋子又如之前一樣沉寂。我驚魂未定,一面想,若這叫蓮英的妖孽,手能伸出瓶子,而這瓶子又摔而不碎,莫非,這瓶子被施了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