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縷(第2/6頁)

在宮裏,我們不能問這樣的問題,他犯了什麽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為無論何種樣的罪過,都可以被命名和發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懼,我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像貓一樣身姿輕巧,狗一樣嗅覺靈敏。想逃出這個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難的。我們也不能問,那個人去了哪裏?甚至我們將要去哪裏,在何時何地被以犯罪的名義“沒有了”,我們也不能問。在宮裏,我們知道的東西只限於我們所服務的事,我們除了知道有“沒有了”這種刑罰,對一個人是怎麽“沒有了”的,也是一無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錕“沒有了”,卻不知道他是如何“沒有了”的,而且,我不該知道更多。我來這裏,只為了說說這個您剛剛提到過的人,為了對他曾經給予我關愛的一些緬懷。

公主,您說,您目睹了福錕“沒有了”的過程。我錯怪了安公公,因為您說您親眼看到,福錕是被另一個自己殺死的。安公公並未動手。福錕是在觸到另一個自己時,被那另一個福錕……融化了……

這不可想象,公主。我們竭力回避談論這種神秘的死法,我知道,每個人都在心裏猜測過這種死法。“沒有了”是如此平常而為大家接受的事,因而,很有可能下一個要被“沒有了”的人,就是我。安公公是不會讓人目睹這個過程的,對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會加深恐懼的等級。無可否認,我們一直被關於這類事的想象所震懾,這就是原因,也是我們對一個從身邊消失的人無動於衷,漠然視之的原因。我們假裝他沒有存在過,這樣可以讓我們的恐懼減弱,而“反正我們都是要被‘沒有了’的”這種想法又將每個人都拖入其中,讓我們分享恐懼。我們並非沒有擔心,而是恐懼到了只能用漠視來使自己平靜的地步——您說福錕有另一個自己,據我所知,綺華館裏的太監,都有另一個自己。他們是“半人”——這是我們私下裏對他們的稱呼。他們的另半個自己被剝離了,他們比別的太監更加殘缺,也更可悲。

我想,恐懼總會令人想要做點兒什麽。要麽極盡全力將手邊的事情做好,要麽完全讓自己淪為任人宰殺的雞鴨。每個人都怕安公公。鞭打、關進黑屋子裏,或是喝有毒的茶,這些其實都算不了什麽,每個人最想知道的,是“沒有了”這件事。他到底是怎樣做的?伺候安公公的,一個剛入宮的小太監,我們中有人用酒哄他,讓他說出實情。小太監只說安公公住的地方,內室裏存著許多小瓶子,每個瓶子上都寫著人名,每當有人激怒安公公,他就會命人從內室取出一個標有此人姓名的小瓶子放進袖子裏。小太監說,這些被取出的瓶子從未再回過內室,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太監只知道這麽多。

瓶子,讓我們陷入更加難以琢磨的猜測。我們私下其實並不交流對這件事的看法,在宮裏,說話是冒險,極有可能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雖然我們已經抱著注定被屠殺的心態,但是每個人都願意活著,或是多活些時日。因而,我們總是在做著活計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用不相幹的語言、手勢和表情來交流所想。這是長期在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懂得的語言。我明白大夥兒對瓶子的看法大致有兩種:一種是,瓶子收著那些人的靈魂;另一種看法是,瓶子裏裝著惡咒,或是毒蟲,只要安公公念一下咒語,惡咒和毒蟲就會襲擊目標。無論哪種看法,瓶子裏裝著讓一個人“沒有了”的法子,是肯定的。

終於有一天,我去了這個地方。

我是太後身邊的人,小太監是給我這個面子的。我想好了來的理由,就說要轉告安公公,有件氅衣的花色太後不大滿意,安公公得拿去重做。我是來找福錕的瓶子的。既然福錕可以送我春衫,我為何不能將這個瓶子偷來,送與他呢?當一個人感受到愛時,愛便成了必需品。我不知道這個瓶子是如何殺人的,想象擊潰了我。我設想福錕被“沒有了”之後,我的生活,將是難以忍受的,就像屋子裏最後一支蠟燭也熄滅了。我害怕這樣的景象,可以說,我因為害怕而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勇氣。即便弄不出福錕的瓶子,看看這件事是否屬實,也是必要的。總之,從恐懼裏生出了相反的力量,我在午夜潛入安公公的住所,我跟守在屋裏的太監扯東扯西,最後用一瓶酒擺平了他們。太後睡前也喝一小口酒的,為了盡快入眠,酒裏放了睡藥。我拿了太後的酒和睡藥。

做這件事時,我心裏充滿內疚。我是一個誠實的人,從未偷過宮裏的東西,我總是口對心,心對口,從不說謊。我一心想要服侍好太後,這是我的本分,我的心願就是完美無缺地做好太後吩咐的每件事,在某一天拿著太後賞賜的銀兩出宮,嫁個體面的人,過體面的日子。盡管每個奴才隨時都有“沒有了”的危險,可我一直認為,這是由於奴才們沒有將主子吩咐的事做到盡善盡美而應得的懲罰。我想,只要一個人盡心盡力,總是可以將事情做好的。可當一種好感覺來臨時,這些想法會被輕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