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

我的生父恭親王,在幫我的表弟奪回寶座後,有一段時間,心理的確得到了極大的安慰。盡管他不喜歡懿貴妃,對這個女人心存疑慮,可他還是以最大的勇氣與膽識,捍衛了哥哥鹹豐皇帝的尊嚴。恭親王為此得到很多頭銜:議政王大臣、軍機處領班大臣、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父親聲名顯赫,幾乎獨攬了帝國的外交與內務。後宮裏,東宮太後像隱身人,西宮太後則將多余的精力都用在衣服首飾上——這是父親最初的印象。父親終日洋務呀,太平軍呀,庫銀呀,但西宮太後會打斷父親,對父親說,六王爺,你的蟒袍看著可是穿舊了,不用你們內務府那些笨手笨腳的匠人,我送你一件袍子吧。父親則說,太後,宮裏除了內務府可還有別的織造處?西宮太後又說,我身為大清的聖母皇太後,難道不能有自己的裁縫和織機工人嗎?是這樣,為什麽不可以呢?應該這樣。父親這樣回應時,也是這樣想的。

恭親王身兼多種職務,自由出入紫禁城。父親處理政務的地點在武英殿以北,右翼門西面的院內。這個龐大的、分工細致的機構,掌管著全部的宮廷事務。它的職責包括辦理宮內財務、工程、祭祀、朝賀禮儀、扈從後妃出入,總理皇子、公主家務,宮內筵宴設席,監視內閣用寶,宮內及圓明園值班,考察,任免,引見本府官員諸事。父親管轄的事務十分龐雜瑣碎,在1865年以前,父親的心力都用在軍機處和外務上了,南方的太平軍耗費他太多的精力,而夢中,父親常常被圓明園的大火驚醒,還有那火光中的女人的臉。每逢此刻,父親就會默念道,惡咒。

在1865年3月的這個夜晚,所有的事都在向我證明,那令父親即便在夢中也深感憂患的詛咒,的確存在;父親看見過的,火光中的幻影,也存在。太後稱那幻影為“她”。可以肯定的是,我離父親想要的答案已經很近。秘密握在安公公手裏。地下花園經歷的前半部分,我清楚記得,而我不記得的後半部分,安公公是不會老實說出的。幸好,翠縷已經找到了瓶子,只有這個瓶子能撬開安公公的嘴。有那麽多人的夢裝在瓶子裏,即便是奴才,即便懷著深入皮肉和心肺的恐懼,終會有人從恐懼中得到勇氣。福錕是,翠縷是,我也是。

我知道每個白晝,父親都與我共處內城,仰頭看著同樣一片天空。我們之間隔著二十八條巷子,五十九個拐角,六十五道門和兩百五十七名太監。我心裏默數著這些巷道,穿過長廊,推開一扇扇門,拐過無數個轉角,繞過許多奴才的注目,一直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身為內務府主管,卻不知道有個叫綺華館的地方,更不知這地方原來比他管轄的內務府還要廣闊,不僅有一片地上的亭台樓閣,還有一個倒立的地下花園。這一切,講給父親聽,父親會相信嗎?若是不親自前往,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更何況,有那麽多被掠去夢的太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靜候時機。綺華館的秘密壓得我無法喘氣,噩夢連連。太後說了,我是她的女薩滿。我就是那督查衣物織造的薩滿,因那衣服的花樣裏充斥著咒語。我必須重新回到綺華館,做以前做的事情,還要比以前更加盡心盡力,更加心悅誠服。每天一早,我會去儲秀宮向太後請安。我在她面前,更溫順,更懂得贊美的妙處。我贊美她所有的衣服、首飾,贊美她年輕不變的容貌。她用過的鮮花我收集起來,不讓人扔掉,而是存入一個特制的錦袋裏以示珍重;太後所用之物,我也一一過目,看看其中是否存有瑕疵。於是我看到了儲秀宮,紫檀木雕花床上的懸掛之物,花形的荷包,安德海之瓶。我驗看過了,與福錕的瓶子並無二致。

綺華館有批新裝已經完工。衣服用綢匹包好,放在寫著名字的木盒子裏。每個盒子在經過太後過目後,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密封,以備賞賜之用。太後說過,要賜一件蟒袍給恭親王。這件蟒袍經過太後查驗,收進標有恭親王字樣的匣子。太後命我當面將匣子親手捧給恭親王。我看著父親,用中指點了點盒子,父親應該知道這匣子裏是有文章的。隔層裏夾著我寫的紙條。我的紙條非常簡短,只有一句:拘安,秘密在他手上。

父親該在晚上看到我的紙條。父親一定坐在祠堂的蒲團上,打開那只木匣子。木匣內部只有一個非常小的標記,一個墨點,父親只要按一下墨點,隔板就會松動。

我回到了綺華館。

福錕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他坐過的椅子,用過的房間,現在,一個新的福錕坐在他的椅子裏,在他的房間裏走動,用他桌案上的茶具。他原是福錕的助手,早已熟悉所有的事務。他做得分毫不差,絲毫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