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靈(第3/16頁)

那天,在體和殿裏的覲見儀式之後,本來大家要一同前往乾清宮裏做餑餑。但是聖母皇太後對母後皇太後說,昨晚,她夢見先皇說,想要看麗皇貴妃跳荷花舞。誰都知道,荷花舞,在先帝生前,宮裏唯有麗妃會跳。況且,一直以來,大家都說麗妃善舞,但宮裏沒有人見過她的舞蹈,何不在此佳節,一來助興,二來,大家也好見識一下這支已經失傳的舞蹈,據說,這支舞曾是明朝末年田貴妃首創的舞蹈。

東宮太後居然答應了。

命婦們也正想看看這一出好戲。但是已經榮升為麗皇貴妃的麗妃,只為皇帝舞蹈。鹹豐皇帝離世後,麗妃便不再跳舞,她將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裝進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著眼的地方。麗皇貴妃也是這樣回應兩位太後的,說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無心取樂。二則,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監已經搬來了皇貴妃那口封存的箱子。聖母皇太後起身,走至箱子前,親自選中一套艷麗的舞服,命宮女為麗妃換上。皇貴妃好似凍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聖母皇太後說,那是不礙的,新帝已經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麗妃的舞蹈中,度過舊年最後的時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這個時刻再看看麗妃的舞蹈呢?而麗皇貴妃又何必拘泥,權當是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況,昨夜先帝托夢說,十分想念麗妃的舞姿呢。

麗皇貴妃一時無言以對,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禮服,換上輕薄的舞服。麗皇貴妃一直在發抖,她回頭看了眼六歲的榮安公主,眼裏湧滿淚水。剛才覲見時演奏的絲竹現在換上了跳舞的曲子。麗皇貴妃整理舞服,理順長長的衣袖,舞動身姿。開始很慢,後來動作加快,樂器的節拍幾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動的瞬間,我看見她心裏的灰燼復燃,微火隨著她轉動的身軀變成了熊熊烈焰。憤怒與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燒麗妃纖瘦的軀體,在此後的日子裏,將她緩慢地化為了焦土。她跳得越來越快,她心裏的大火讓她不停旋轉,直到她腳下的地毯起皺。她絆倒了,張開的裙服鋪散在四圍。麗皇貴妃在自己的裙服裏暈了過去,醒來後,她眼裏看見的只有羞恥。

周圍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晉和女兒。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見她們腦子裏的畫面。那天,每個女人腦子裏都是盛裝和首飾。她們默默比較,盡量將自認為最貴重的東西亮出來。慶王福晉腕子上戴著一雙翠玉的手鐲,行禮時,這雙手鐲從衣袖裏露出來,不僅僅是為了顯示鐲子材質的珍貴,還在於晶瑩的綠色映襯出她膚色的白皙。母後皇太後只略看一眼,而聖母皇太後則挑起了眉毛。這些都不是我感興趣的事。我沒有忘記父親的問題。父親想知道,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腦子裏裝著什麽。

各位親王福晉和格格們先在東宮太後面前請安,然後是西宮太後。我不能總是看著她,也不能東張西望,那樣會失禮受責。我看著她的時間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著我。從我邁進體和殿的門檻,我知道,她一直看著我。我們以款款的步態接近她。當我屈膝問安時,她向我伸出手。

“今年幾歲了?”

我頓住了。我心裏只有父親的問題:“你能看見聖母皇太後腦子裏的圖畫嗎?”我望著她,一時語塞。福晉在一旁忙說:“今年七歲了。這孩子從小不大愛說話,卻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好像生來就知道父母的心思,他父親喜歡她陪著,真不知他們在一起都說些什麽。她可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

我望著聖母皇太後。她是位二十六歲的寡婦,臉上看不出寡居的痕跡,憂傷和難眠這些都留在慈安太後那裏。慈安太後雖貴為皇後,卻沒有子嗣,她的笑容裏有吹不散的憂愁,她形色莊嚴,卻難以掩飾與生俱來的柔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身後沒有堅實的靠背,我擔心她會倒下去。她心裏火光微弱,她心裏的景物是柔細暗淡的,她無助而陰郁,需要人們足夠的尊重。她全部的念頭都在於她們的兒子,不是懿貴妃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而是皇後與皇帝所生的兒子。她是這麽看比我小兩歲的小皇帝的,那是她借懿貴妃的肚子生出的她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自那時,還是貴人的懿貴妃懷上他們的兒子時,她每天必然前去探望,眼見他在她的肚腹裏長大。她一點兒都不嫉妒她,相反,她愛她,像愛著一個好用的工具那樣愛著她。當她因為生產痛苦地呻吟時,她在心裏也發出了同樣的叫喊,經歷了同樣的痛楚。是的,小皇子從那妃子身體裏誕出,也一同從她皇後的身體裏娩出,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她甚至覺得比她更艱難,因為,她更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