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靈

那是一件無法銷毀的東西。因為無法銷毀,聖祖只能將其重新掩埋,築佛堂,誦佛經,助它永眠。聖祖知道,那東西會在某個時候醒來,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這是聖祖的心病。他不想讓後人記住這件事,卻又擔心完全的遺忘,會導致某天邪靈醒來,再無人知曉它的來歷,無從找到應對的辦法。

圓明園大火

我見過圓明園的大火。

父親說,你怎麽可能看見?圓明園與王府隔著縱橫數十條街。圓明園被燒那天,你一直都在王府裏,你怎麽可能看見大火?我說,我是從你眼睛裏看見的。父親望著我沉默不語。我自小有超常的能力,我能看見別人腦子裏和心裏的畫面。每當我不動聲色,說起我看到的內容時,他們都這麽望著我,目光呆滯,表情凝固。當我說我看到過圓明園的大火時,這種表情再次出現在父親臉上。

那片大火總是出現在父親意想不到的時刻。三十三年前,父親準備上朝領受他一生中最高的職位:議政王。那天天還沒亮,恭王府裏已是燈盞閃爍,仆從穿梭。大福晉和幾位側福晉,都來服侍父親,幫父親穿上新制的朝服。朝服上盤桓著巨蟒和雲。當新朝珠和朝冠戴上後,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周圍服侍父親的家人和幾十個奴才也都一臉喜色。但是父親並不十分開心,當父親最後一次打量穿衣鏡裏的自己時,父親沒有料到,自己腦海裏卻出現了圓明園的那場大火,多麽清晰,就映在鏡子裏。父親眼見幼年讀書的地方濃煙彌漫,火光沖天,父親忽然被自己腦海裏的煙霧嗆著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雙眼噙滿淚水。父親不得不坐下來喝口茶,以掩飾眼中的淚水。這是父親一直無法控制的畫面,圓明園的大火總是沒有預兆,沒有理由地出現在父親的思緒裏,左右父親的心情。那場前所未有的大火,在父親心裏留下的不僅是沖天的火光,還有大火過後漆黑的焦土。

1861年的春天,在父親從熱河行宮帶回哥哥靈柩後的六天,兩宮太後也帶著將要登基的小皇子從同一個地方回來了。按照預先的安排,父親出皇城接駕。在此之前,鹹豐皇帝任命的八位顧命大臣中的四位已經當了階下囚。依著父親和兩宮太後的約定,父親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是在出城途中,父親心裏一直攜帶著圓明園那片無法遮掩的焦土。此外,在父親心裏還藏著殺人的念頭。父親的眼睛時常望著遠方,他一面跟人聊天,一面在構建自己心裏的畫面,畫面裏有疆野、戰場、洋人,一個沒有被焚燒的圓明園,和一個已經化為焦土的圓明園。父親有時會去那個完好無損的圓明園裏走走,帶著他狩獵時那匹英武的獵鷹。

圓明園被燒後,父親不再去承德的木蘭圍場狩獵。人們說,父親是在木蘭秋狝時失去本應屬於自己的王位的。父親從未遷怒於那場失敗的秋狝,但父親有時也不免想,如果父皇讓自己做大清的皇帝,會出現眼前這等亂局嗎?事實上,不止父親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在父親的哥哥去世後,皇族中許多人都藏著這樣一幅圖畫,就是這一切,帝國的版圖,該由父親來掌控,而不是那位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是的,我看到過,父親心裏有這樣的畫面,太和殿前的廣場上,大臣們跪下時謙卑而低垂的頭顱,一大片烏黑的帽檐像傾斜的屋頂。父親心裏的圖畫龐雜豐富,而在父親心裏,還有一個封閉的地方,那裏關著他已經去世的孩子們。父親在失去他們時,一時不知該如何管理這處地方。他過世孩子的身影,經常在他毫無準備時跳出來,撩撥他的傷痛,一如圓明園的大火。

在父親努力關閉的那扇堅固的門窗裏,我仔細巡視,發現裏面並沒有我的身影。自然,那是已逝孩子待著的地方,而我一直都是父親最放心的孩子。我躲過了天花,也躲過了貴族孩子經常要被奪取性命的各種富貴病。我一直活著,甚至從未染過風寒。我為什麽能活下來,這和我能看見別人腦子裏的畫面一樣不可思議。所以,最終有一天,父親放手讓我進了宮。父親以為再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再也沒有生命更為頑強的人,可以接近宮裏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最終,即便我無病無恙地活著,也一樣離開了父親。父親是一位好父親,他愛自己的孩子,可我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他,他心裏的畫面一度非常淒涼。他一直藏著他與他們分別時的一幕。父親不常落淚,在父親心裏,那間無法密封的屋子裏,總是陰雨綿綿。

我一點點竊去了父親對於子女的記憶。我將父親珍藏的舊物,一件件帶回宮裏。父親以為自己早已關閉了逝去世界的屋門,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是我竊走了他的紀念物,也帶走了一群日夜糾纏他的魂魄。並不是每個畫面都能被轉移。有些畫面我無法帶走。在我父親一等貴族的心裏還藏著許多別的畫幅,他知道該怎樣隱藏,而不被發現——那一年,父親去東城外接駕,殺人的場面已經在心裏勾勒成熟。隨後被殺的八位顧命大臣自是不必多言。父親一直認為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漂亮出擊,當他看著新皇帝躲在葉赫那拉氏的身後時,他一面想,是他施展抱負的時候了。可不知為何,父親眼裏心裏忽然再度湧現圓明園的一片焦土,那燒焦的地面和焦煳的氣味,讓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