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靈(第2/16頁)

兩宮太後在父親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淚。他看著她們充沛的淚水將臉上的脂粉沖出道道溝渠。父親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振奮和滿足的。但接下來,父親心裏卻湧出了憂慮和難以平復的猜測。新皇帝登基的典禮上,父親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三個人。他的目光,從皇帝轉向東宮太後。東宮太後瘦弱,沉重的鳳冠和朝服壓得她氣喘籲籲。他的目光又轉向西宮太後。他發現這個女人筆直地挺立著,周身散發出異彩。她與他在熱河身著喪服時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幾乎是另一個人。

典禮之後,父親回到自己的府邸,換下朝服,去了嘉樂堂。嘉樂堂裏供奉著祖先的牌位,父親虔敬地進香,讓所有人退出,獨自盤坐在堂中的蒲團上。我站在父親身後,望著父親。父親陷在衣服的褶皺裏,顯得疲憊而瘦削。我再次看見父親心裏的畫幅,他早上經歷和看到的景象,正隨著夜晚的來臨而褪去色彩和溫度。那天很熱,父親望著年輕的聖母皇太後——去熱河前,她還是住在圓明園裏,只知道逗京巴狗玩兒的懿貴妃,可回到紫禁城後,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徽號,與東宮皇後平起平坐了。他望著她的背影。她正好轉過身,攜著小皇帝的手,讓他正面朝向群臣。群臣在那一瞬間跪拜下去,烏黑的帽子像傾倒的屋檐。

父親在那個片刻愣住了。他心裏裝著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讓他的內臟灼熱難耐,大火像當年一樣失去了控制。那場無法澆滅的大火,父親覺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燒。黃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貴的書籍和屋宇,香氣繚繞的木構造的穹頂,由雪白的石頭雕刻的門和護欄,被燒得通紅,像鍛造中的生鐵。父親望著這一切,遠遠望著,任由這片大火一直炙烤著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燒到第三天夜裏時,海瀛觀已經塌陷的建築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躍起,煙花般在圓明園上空爆裂,綻放出奇異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晝,而白晝卻暗淡如夜。時間錯亂了,時間從那時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父親忽而感到,他身體裏和心裏的痛感消失了,他聽不到聲音,一切都邈遠而難以置信,恍如夢境。父親想,也許他醒來後,這片焦土就會消散,圓明園還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過的圓明園,他還是因驍勇機智而令父皇引以為榮的皇六子。接下來,大火退去,煙霧在無邊的皇家園林上空聚攏。

1860年10月18日晚上,我父親和他手下的兵士目睹了一個奇異的景觀,海瀛觀無比壯麗的建築在坍塌,而濃煙升騰,聚成人形。在場的人看到一團變幻不定、色彩濃艷的煙霧中,一個女人的身形,以他們似曾相識的服飾裝扮著,以他們從未見過的形狀現身於圓明園上空,變幻莫測,忽明忽暗。她是一股煙霧,同時又巨大逼真,她用煙霧的手指著他們狂笑不已,她的笑聲,讓所有目睹她的人,都感到了末日來臨時的恐懼和絕望。

煙霧最終散去,而那煙霧裏的女人卻成了父親揮之不去的噩夢。在新皇登基時,父親覺得,幕帳邊一直望著新帝的葉赫那拉氏,恍如一團散發奇異光彩的煙霧,煙霧裏包裹著曾在圓明園上空聚攏的狂笑不止的幻影。那幻影讓他難以釋懷,那狂笑像雨點和冰雹打擊他,使他的雙眼疼痛難忍。

在父親獨自坐在空曠的嘉樂堂裏,與祖先默默對話的時候,我也盤腿坐在父親身邊。我是父親的長女,在王府,只有我能看見父親心裏忽而明朗、忽而陰郁的畫面。父親半閉的雙眼睜開,看著我恰似看著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父親沒有像平時那樣輕撫我的腦門,而是將我的一雙手放在他的手裏,久久握著。父親說,你能看見她腦子裏和心裏的圖畫嗎?

進宮

這一年除夕,恭親王的大福晉將我裝扮成公主的樣子,教我禮儀,牽著我的手,帶我入了宮。那年,宮裏麗皇貴妃的女兒,榮安公主六歲了。我在那一晚第一次見到她。向兩宮太後請安後,我們站在離榮安公主不遠的地方。她是一個蒼白而纖瘦的小公主。她身邊是麗皇貴妃。麗皇貴妃還很年輕,人人知道她善舞。鹹豐皇帝離世後,王公們的福晉曾一度猜測她的命運。她曾是聖母皇太後的眼中釘,但她出人意料,受到了優待。自然,這一方面是因為慈安太後的原因,一方面是由於皇室處在多事之秋,後宮需要的是穩定。命婦們在麗妃做了皇貴妃後,預測她會被聖母皇太後做成蟲豸。但是麗皇貴妃卻一直安坐在皇貴妃的位子上,像只蠶蛹被養在壽康宮。從此沒有人為她擔憂了,只將擔憂留給皇貴妃自己在枯坐中慢慢受用。這是一個緩慢的死期,麗皇貴妃在自己的寢宮一天比一天瘦小,精神和健康一年年衰弱下去,美貌被恐懼和憂慮不斷焚燒,最終連理智、記憶都化成了一堆灰燼。在三十二年前的那個除夕之夜,我看見麗皇貴妃的腦海裏也有一片大火。她像父親一樣,一直遭受著大火的炙烤,不過,那不是圓明園的大火,而是憂慮與恐懼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