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靈(第4/16頁)

現在,她們共同的男人去了地宮,小皇帝是這個男人唯一的遺產。當然,小皇帝依然是她們共同擁有的男人——在載淳出生的時刻,皇後和懿貴妃之間的界限消失了。皇後認為懿貴妃是自己的另一個延伸,一個她用過的工具。作為皇帝的正妻,她是不願用褊狹的目光來審視皇帝周圍的女人的,她早已學會了寬容,因為寬容不僅是美德,而且是氣度,是至上尊榮的象征。那是由她高貴的出生,她中宮的地位,臣子們心裏的認可決定的。她清楚地看到,懿貴妃從來不用寬容來提升自己的品味和地位。那就是她們之間的距離,不可逾越。所以,盡管她衰弱,不善言語,但她寬宥懿貴妃的輕佻和挑剔。或者,在她身邊有這樣一位獵犬般的女人嗅聞著朝中一切,倒也沒什麽壞處。從懿貴妃的妝容和衣飾看,她一直唯恐別人不知曉她卑微的出身。大顆的寶石和珍珠,如果不是用來裝飾卑賤,便毫無用處,而她,慈安太後,一再寬容她,從來都不以這些貴重東西為喜好。她們坐在一起,懿貴妃累累一身的珠寶,看上去奪目卻貪婪,而她既莊重又溫賢。懿貴妃是從貴人之位開始,努力尋找更高位置的女人,從她五年裏所更換的住所便能看到她走過的路。懿貴妃誕下皇子,換得皇貴妃的尊號,這尊號,是她請求皇帝賜予她的。這是一種等值交換,皇後用這個稱號換來懿貴妃的兒子。所以,慈安太後能非常自然地說出這幾個字:我們的兒子。她在懿貴妃面前正是這樣說的,來讓我們聽聽,我們的兒子今天都學了些什麽?她在小皇帝請安時,會省去“們”,而直接說,來,我的兒。她說得自然又流暢,她確信自己是小皇帝真正的母親和真正的監護人。而她,西宮太後,只是生了他。僅此而已。

慈安太後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帝端坐在兩宮之間,但她靠他更近一些,她臉上的微笑,是一個驕傲的母親才有的笑容。她腦子裏的畫面全是小皇帝,她裝著他騎馬時的樣子,背不出書時的窘態,她將他擁入懷裏時欲淚的親密。她安排他住在離她最近的屋子,每天晚上起身,去看他睡著的樣子,忍著想將他擁入懷裏的渴望,為他掖好被子,整理好紗幔。她遠遠望著他,他們母子的親密讓她心滿意足,她每天帶著這樣的心情睡去。當東宮太後看著我時,她腦子裏浮現的畫面是,一個女孩子和她的兒子課讀的情形。她在想,這個小格格倒是可以成為皇帝的一個不錯的玩伴。

她一直都在笑。她的笑太多了。那是她第一次以聖母皇太後的身份參與聚會。盡管她身邊就坐著中宮主位,但西宮太後的表情,讓人覺得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旁邊單薄的東宮太後以寬容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輕佻,似乎以此來劃定自己實際的分量。西宮太後托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這也許是因為我的不苟言笑。想必,是我不笑的表情,讓我在宮眷中顯得不同。我是一個嚴肅的小格格,從來不笑。恭王府的人早已習慣了我,初見我的人,難免會奇怪。父親的側福晉們試圖教我笑,因為笑是禮儀和修養的一部分。誠然,作為一等貴族有不笑的權力,笑是別人進獻於我們眾多禮物中最直接和必需的一種,誠然,我們吝惜自己的表情,我們可以不必交換笑容,就像我們不必交換禮物一樣。在恭王府裏,大家縱容我不笑。可是進宮前,無論大福晉還是側福晉都要求我笑,因為我在見到兩位太後時,笑是必需的。對於我們而言,那是唯一我們要將笑作為禮物進獻的人。但我始終沒有笑。這倒並非我不想取悅於人,而是我無法笑。我理解那些與我同齡的女孩子為何都不由自主地遠離我。我的嚴肅令她們畏懼。不過,我知道,她們畏懼我的真正原因是,我能看見她們腦子裏的畫面。由於我總是忙於觀看別人腦子裏的畫面,我一直都笑不出來,即便是面見兩宮太後。東宮太後會摸摸我的手,臉上帶著真正母親的笑容向我點頭,不追究我的表情,只是說,這個孩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倒很像宮裏的格格呢。但是坐在西邊的太後卻將我拉得更近一些,近到她呼出的熱氣幾乎撲到我臉上,她右手長長的護指觸到了我的下巴,她略略擡起我的下巴,好讓我的臉確鑿無誤地面對她,她總是不吝惜笑容的,但她的笑裏有讓人發涼的東西。她笑意綿綿,對我說:

“你不會笑嗎?”

“我從來不笑。”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離得這麽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她用的香料我從未聞過。恭王府的朗潤園裏幾乎收集了所有用來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種香型的花卉,可我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它讓人沉迷。我向她的眼裏望去,既然我們離得這麽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親想要看到她腦子裏的畫面——也許我能看見父親在火光中看到的那個幻影。可我沒有看到。我看到是一處空闊而荒蕪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築風格,高大的圍墻,飛起的檐角。門和窗卻殘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沒有人住過的痕跡。殘破的門在一重一重敞開,一個院落連著一個院落,沒有盡頭。她的腦子裏是一所空曠而沒有盡頭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沒見過京城裏的街道,我第一次進宮,被轎子和福晉的手牽著走過許多庭院和屋宇,我無法將紫禁城裏的宮殿與她腦子裏的那些空房間聯系起來。我看不出這是哪裏,也不知道,她無瑕的面孔下,為何卻是一派殘破而空無人煙的居所。我希望順著那些不斷延伸打開的門進去,去看看盡頭到底在哪裏,再往前走又會遇到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