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語(第5/12頁)

“我稱她們為故人。安撫她們,會對你有好處。這樣可以讓你不去做那些可怕而單調的噩夢。”

“公主……一直是這麽做的?”

“還不明白嗎,我在幫你。哦,當然不是我,是她們。我們都需要從故人那裏獲得幫助……你以後會明白的。”

“可您說,需要安撫的是她們。”

“你得到了同樣的安撫,在你安撫她們的時候。”

我直直望著她的雙眼。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水中倒影。我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我就那麽坐著,又一次被釘在原地。她的目光變得嚴厲。

“你噩夢纏身,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你是自己來的,我並沒有召喚你。”

是我自己來的,我承認。那一聲召喚並不能說明什麽。我找了一個借口,照相。我來這裏,並非為了照相,我另有所圖。

“你看,這些珍珠,它們摸上去多麽光滑,再看看它,多麽耀眼!它們像夢,卻又不是。”

她能看見我的想法,這讓我更加驚懼。我不得不順從。

“我希望,公主能談談……談談故人的事。”

我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緩。我在她旁邊坐著,猶如坐在懸崖邊上。跟在毓慶宮是一樣的,前途未蔔,而且多半兒是個陷阱。我得承認,時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夢的渦流裏浮現,妖嬈而邪惡,我想擺脫這些花朵的糾纏。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榮壽公主一點兒也不害怕與也許只有她能看見的亡靈為伴。可我不一樣。

珍珠還是珍珠,我什麽也看不見。

“你什麽也沒看見?”

她輕輕觸碰珍珠。珍珠比剛拿出來那會兒鮮亮了一些。

“怎麽做才能看見?”

既然逃不過,我索性問。

“怕嗎?”

“不怕。”

我抿緊嘴唇。

“她就在你身後。”

我的頭發豎起來了。我深深地吸氣,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來。大公主的手指從珍珠表面撫過,像在撫摸絲綢,用指尖感受綢料的質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內,有一些奇異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躍。

“不要緊張。她曾是這宮裏的主子。現在,她依然是,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我扶著桌子漸漸轉身。靠著桌子,我不會摔倒,卻也無路可逃。我看見一個煙霧狀的形體在我對面站著,約5尺開外。與其說它站著,倒不如說它飄浮在那裏。它是一團有形狀的煙霧,很淡,像透過薄紗看見的人形,使勁看,卻越是看不清。

“別靠近。你身上的氣味兒會傷害她。”

我站著不動,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幕。我身上的氣味兒是活人的氣味。煙狀物的人形在逐漸清晰。大公主繼續揉弄那些珍珠,看來,不停撫摸、觸碰,都會讓她恢復得更好些。珍珠比剛才更亮,大公主也更加蒼白。她手裏握著一團亮斑,她的手現在完全透明。煙霧狀的人,漸漸顯露。她身著吉服,吉服長長的後擺拖在身後。頭上什麽也沒戴。沒有朝冠,頭發只是依宮裏的發式,梳成發髻,用簪子挽在腦後。攢著頭發的簪子卻是一根草莖。她並沒有看見我,徑直將那根草從發叢裏抽出,一大把頭發忽而散開,落在肩頭。她的臉原先很瘦小,現在變得更小,下巴更尖,眼如空洞。

她用幾乎耳語般的聲音說:“到處都是草,怎麽都拔不完。瞧,我的手割傷了。”

她伸出一雙手,手心手背的確有一條條割傷的痕跡。

“哦。”她又叫道,“這勞什子衣服,太重了,幫我脫了它吧……它讓我無法呼吸。”

大公主並不理睬,她要集中全部精神來揉搓珍珠。她已無法出聲,她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上,那該是很大的消耗。我因而知道,她的衰老並不是疏於保養,而是照料故人所至。

她看不見我,她的視線穿過我望著大公主。許是吉服的確太厚重,幾乎看不見她邁腿走動。她青煙一樣徐徐移了過來,在桌邊站定。即便離那團珍珠的光斑更近了些,她依然與我保持著5尺遠的距離。她的形狀比剛才更加清晰,只是還有一層薄煙環繞著。現在,她望著我,依舊沒有真正看見我。她無法看見我。

她保持著離世時十九歲的面容。她與我同齡,可她已離世二十年之久。她只比大公主小一歲。她的吉服和發型都是陳舊的樣式,吉服寬大,壓著她,她瘦弱得像她從發裏拔出的那根草。她離世的時候,同治皇帝還在位,而我還沒有出生。

她那雙手,掠去了我的呼吸。我呼出的氣息,像冬天一樣凍結著,我吸入的空氣,像絲線。由於榮安公主的到來,屋裏的空氣好似處在高山之巔般稀薄。她將頭發上那根草放在桌上,她的手在快接近珍珠時,停了下來。光斑耀眼,照亮了她。大公主此時更加蒼白,終於吐出一口氣,像在水底憋了很久而突然浮出水面。她喘息著,呼吸急促。她癱坐進椅子裏了。她用手蓋住珍珠,那些細小的光斑,從手指的縫隙瀉出,當她離開珍珠,光斑忽然暗淡下來。榮安公主的煙霧,也隨之稀薄,身形重新模糊,她想要抓住什麽的手在我面前散開。她再次回到虛空中。她從墓園帶來的那根草,頃刻間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