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語(第3/12頁)

為什麽不是《雪溪圖》或《瀟湘白雲圖》?

“這只珊瑚金點翠簪,嘉順皇後戴過,你覺得它漂亮嗎?”

它很漂亮。上面有鑲金的珊瑚飾件和許多細小的珍珠。嘉順是同治皇帝的皇後。宮裏人都說她忠烈,她吞金,為先帝殉葬。

“宮裏能記起嘉順皇後的人越來越少了。同治皇帝和皇後離去時都很年輕。你想仔細看看嗎?你可以拿起來細看。”

我將簪子放在手裏。簪子很光滑,很涼。

“嘉順皇後只在宮裏住了兩年。她沒有充足的時間認識紫禁城。她是一位合格的皇後,儀態高貴,舉止得體,知識淵博。她的父親是狀元郎,她讀過很多書,能隨口誦讀詩詞。皇帝一眼就相中了她。同治皇帝選阿魯特氏當皇後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聽到過一個說法,說當時人們一度猜測太後收大公主為養女,是打算讓她成為同治皇帝的皇後。但後來事情並未如此。

“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她看看我手裏的簪子,“你難道不想試一試?來,戴上,她會喜歡你的。”

她,該是指嘉順皇後吧?

宮女拿來鏡子,幫我將簪子戴著頭上。

“很合適。”

她左右端詳。

雖說這簪子是前朝皇後尊貴的遺物,可我絲毫沒有感到榮耀。簪子牢牢攀在我頭上,像利齒一樣抓著我的頭皮。這簪子,並不想我碰它。

“我看到過她的眼睛。一定用了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她經歷過什麽。她的衣服很完整,那是由四十個織工晝夜不停織了近半年才做成的禮服,沒有一絲破損,光彩奪目……沒有人看到過,她離世前的眼睛……”

“公主是……說嘉順皇後……”

屋子裏頓時寒氣森森。

“你做噩夢的時候,最害怕看見什麽?”

我想說毓慶宮,又咽了回去。

她吩咐宮女換上新煙絲。她吸一口煙,將煙霧全吐出來。煙霧在她面前形成一條絲帶,垂懸著,直直向上升去。

“公主……究竟看到了什麽?”

我好奇,又周身發冷。

“我再去看她時,她被裝殮得很好,我從妝台上拿走這枚玉簪,上面還留著幾根頭發呢。”

嘉順皇後的珊瑚金點翠簪更深更緊地插在我的發髻裏。我眼睛發澀,眼淚險些湧出。我無助地望著公主。而她無視我的疼痛,我的雙足固定在光滑的金磚上,全身像被灌滿了鉛。許久後,我終於問,我可以將玉簪從頭上拿下來嗎?

“當然。”

我從頭上拔下簪子。她也許是在捉弄我。但既然我來這裏有自己的理由,就只好悉聽尊便。我的心狂跳起來,只願她不要再拿嘉順皇後的遺物,一面卻希望知道更多關於嘉順皇後的故事。

“阿魯特氏生來就是當皇後的料,見到過她的人都這麽說。知道她被選為後時,每個人都很高興,終於有一個人可以為同治皇帝帶來些好的影響。同治皇帝很貪玩,我的大弟弟帶壞了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的大弟弟叫載澄,是恭親王唯一活到二十歲的兒子。

“載澄是恭親王的長子,恭親王卻希望他早死。載澄,他中了邪。”

第二件東西還是拿了出來。是一方帕子。依舊裝在三重木盒裏。在拿這件東西前,宮女端來水盆。我將簪子放回盒裏。我像公主那樣凈手,又用棉布揩幹水珠。

“來,看看它。”

時間太久了,雪白的帕子已經發黃。

“這就是我們要小心翼翼的原因。它在這裏待了很長時間,我們最好摸摸它。它需要有人接觸,說一說與它有關的事。所有故人用過的物件兒,都要常常拿出來晾一晾,摸一摸,要是忘了,它們很快就死了。”

“物件兒也會死?”我脫口而出。

“那是自然!你剛剛看過的那枚玉簪,已經比先前小了很多。我大概有三個月沒有看它、摸它,它就縮了很多。嘉順皇後頭發又密又長,特意定做了這只大玉簪。現在,它不僅比原來小,而且比原來輕。死,就是沒有了,消散了。”

她的聲音隨之變輕。她說“沒有了”這三個字時,語調幾乎是在嘆息。

“瞧,這帕子也縮小了很多。”

這些話聽上去多麽不可理喻!可她很安詳地坐著,將那絹帕用一雙銀筷子從盒子裏夾出來。

“這帕子上有嘉順皇後的手跡。連字跡也跟著變小、變淡了。一定要常常拿出來看看。只要用手摸摸就會好起來。”

她撫摸那塊帕子,又在桌上展平。

“念一念上面的字吧,讓我再聽聽她的聲音。”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抖了一下。這是她的生活。與一些舊物為伴兒,在深夜或是隨便什麽時候,拿出來摸摸、看看,為了讓這些東西保持原樣?我心裏滿是疑惑,不得不看帕子上的字跡。字跡很小,已經非常模糊。盡管如此,還是能依稀辨出上面娟秀的字體。一望而知,是出自家教嚴格之人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