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語(第6/12頁)

“我老了,精力不比從前……她是榮安公主。”

“她……太年輕了。”

“你沒有看見她頭發和衣服裏的屍斑。”

“她看不見我?”

“當你學會照看這些舊物時,她就會看見你。”

她衰弱地望著我。

“你不會因為照看它們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樣。”

她意味深長。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她又開始吸煙。侍煙的宮女跪在她腳邊。

照料故人,這是一個交換條件嗎,作為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換條件?

她看我一眼。

“想試一下?”

煙霧遮住了她的臉。

“不。”我說。

小鞋子

“皇上可還記得麗皇貴妃?”

“日本人突襲朝鮮王宮,俘虜了朝鮮的王。”

“麗皇貴妃的女兒,榮安公主出嫁時,皇上可曾賜給公主一件上千顆珍珠的珠羅衣?”

“十年前朝鮮的太上皇興宣大院君被袁世凱押送來京,平了壬午之亂,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卻未能轉移他的視線,他望著墻上的一幅巨型地圖。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說什麽。我不該跟他談照片,談皇後或是瑾,或是榮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門後都有一個過去的世界,我越來越陷入門後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門的這邊。

再次去翊璇宮時,我們打開了幾只很小很精致的盒子。盒子裏襯著藍色絲綢。這是我從恭王府偷偷拿來的。大公主說。她常常稱生父為恭親王或王爺,稱母親為福晉,聽來,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她比我小兩歲,只活了三年。她來不及長大。她的皮膚雪一樣白,嘴唇花朵一樣嬌艷。王爺說她在花園裏像蝴蝶一樣飛。最終他哪裏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這是福晉為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上面繡滿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爺春風得意,太後將宮裏最重要的職位交給他。他是議政王,又管軍餉和財政。他在兩宮太後面前,總是坐著說話。接著我進宮,而她卻死去。王爺一下子落入深淵。在她死後四個月,王爺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王爺固執地認為是二女兒轉世再來。他的名字叫載浚,剛滿一個月就被封為輔國公。可等我第二次見載浚時,他已經躺進棺材,帶著他的封號一起被埋葬。王爺那時還是年輕人,臉上的顏色卻晦暗如土。王爺好幾天躲在書房裏寫長長的祭文,沒人知道他到底寫了什麽,寫完後,就命人拿去靈堂燒掉。後來出生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他的心掉進土裏。我想,我得幫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過幾次的百合彩衣和弟弟的一雙小鞋子。我得幫他。瞧,就是這雙。”

她將那雙鞋子從一塊絲綢的包裹裏取出,將它們托在手心。它們看上去非常小,又極精致,像玉工的雕刻。她示意我做同樣的動作,將小鞋子放在手上。我幾乎感覺不到鞋子的分量。最暗的光線也能穿透它。

“十年前,我拿走妹妹的百合彩衣和載浚的這雙小鞋子。我點燃烏足草,一路跟他們說話,帶他們回到宮裏,用紫檀木的盒子和綢緞收好。我照料他們,她和載浚。他們都來不及長大,總懷著怨氣。我把他們的怨氣放在這兒後,王爺的痛楚才漸漸平息。王爺常常在書房徘徊,努力回憶他們的模樣,可他們留下的印象越來越淡,連哭泣聲也聽不到了。王爺深信他們去了天上,一個更好的地方。王爺又能入眠了。整整一年,王爺因無法入睡幾乎喪命。是我救了他,他因而可以繼續做議政王。”

載浚的小鞋子是青色,上面綴有五色寶石,還有福晉親手繡的蝙蝠。她只見過他一面,卻記得他的眼睛。我觸摸鞋子頂端那顆寶石,她接著說了下去。

“我只能看見他的眼睛。即便是一個小嬰兒,也有靈魂。不完整的靈魂,沒有時間長好,身體都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是誰。王府將載浚所有曾經用過的東西都拿去焚毀,怕恭親王觸物生情。可沒有用,他一直哭,盡管只有一雙眼睛。借著這雙小鞋子,載浚會來。他來時,沒有臉,沒有身子。他還來不及學會使用自己的手、胳膊和腿,他能記得的,只有眼睛。所以他的眼睛來時,我從盒子裏捧出他的小鞋子,讓他仔細看,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好猜測,我想他會因我撫摸這顆寶珠而安心。”

鞋子並未因我的撫摸而有所變化。

“看著它,用你全部的精力。想著它,想著自己在做這雙鞋子。”

從嬪妃到宮女,都將手工視為展現技藝和才華的手藝,加之足夠的時間和上好的材料,宮裏做的東西自然要比民間更為精巧。我手中的鞋子雖出自王府,手工卻不亞於宮裏。刺繡的針腳十分密集,圖紋猶如雕刻般隆起。接觸這件許多年前的繡品,幾乎感覺不到織物的真實,一如觸著一件已逝之物。它與一個曾經活著的人有關。我不得不在接觸時投入更大的耐心,而它似乎也在索要我的耐心。隆起的花紋、針腳和繡線的走勢,鞋子上的蝙蝠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前後貫通的圖形。觸摸著小鞋子上絲綢的棱角,鞋底的邊沿和寶石,它們十分柔軟,像毛發,這麽纖細的觸感沿著我的手指進入心裏,在我心裏落腳,也在我心裏伸展,殃及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