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

我在等。

在珍貴人的故事裏,沒有我。同樣,在皇帝的故事裏,也沒有我。他們小心避開我,以為我是不幸的征象。他們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對,好像我眼珠子裏還藏著一個人,藏著一個令他們感到恐懼的怪物。我一直沒有問他們為什麽。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我是皇後。盡管,是一個可笑的皇後。可我不得不提醒珍貴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這裏,住在鐘粹宮,每天與你們擦肩而過。至於皇帝,我放棄了。很久以前我就認識皇帝,而我們一直形同陌路。

我姨母的兒子四歲進宮去當皇帝,這雖是一樁令人羨慕的事,卻也蘊含著苦楚。醇王府從此失去了這個備受矚目的長子。我九歲進宮時,已經知道,小皇帝不喜歡我。九歲的時候,我還知道,盡管他不喜歡我,我還是會成為他未來的皇後。還要與他,這個不喜歡我的人,一同扮演皇帝與皇後的角色。

一直以來,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進宮是為了什麽。我與皇帝,我們是表兄妹,弟弟扮演皇帝,姐姐將扮演皇後。事情早就決定了,從同治皇帝離世的那個時刻開始。也許還要更早。早到從鹹豐皇帝離世的時候開始。由於知道這樣的命運勢不可擋,因而,一直以來,我都是平靜的。事情的發展,我一生的走向,我長大,適齡,被冊封為後,這些事,都在我知道的範圍內,每一次推進,都會在確鑿無誤的時刻,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凝神傾聽時間的響動,僅僅只是傾聽,沒有期待也沒有希望。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既無好奇,又無動於衷。真的,我無所謂。

事情總是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譬如說在體和殿選秀時,皇帝捧著如意,一心想要交給珍貴人。然而在太後的授意下,這柄如意還是如期到了我手裏。我從未對這柄如意有過期盼,但是事情就是這麽安排的,也會這麽發生。我該得如意,而且不能拒絕。又譬如說,在我被冊為皇後不久,那年的二月,一個淒楚的雪夜,竟然天降大火,將太和門焚為灰燼。這場大火很不吉祥。如果我的鳳輦無法從太和門下經過,就意味著我並未得到上天的許可。宏大莊嚴的太和門,是無法在不到一個月內重建的。當所有人質疑我的皇後身份,或是在質疑皇帝的婚事之時,太後卻以令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工藝重建了一座太和門。能工巧匠們用紙紮了一座太和門。即便日日從門下經過的人,也瞧不出異樣。所以,事情總歸無可阻止,總會依時間的順序,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這一生中最大的事,是要做光緒皇帝的皇後。這件事,事先,並沒有人告訴我。告訴我,我會從皇帝表姐的身份變成妻子。是我自己知道的。我熟悉這件事,因為這一切早在另一個地方發生過了,而且不止一次。我無法證實,但我確實認為,我入宮當皇後,是從另一件事上轉移或是拓印而來的。就如同,事情原本有一個原件,從原件上,又復生出許多一模一樣的附件,事情重復發生,反復演繹,才導致我失去了對整件事基本的興趣。我太熟悉這一切了。我,就像伶人,一生都在反復演繹同一場戲。穿同樣的衣服,畫同樣的妝容,以同樣的表情,說同樣的唱腔。無論如何,這件事從開始到結尾都是索然無味。這便是我對我當皇後這件事的態度和看法。

我對入宮,成為我表弟的妻子這件事,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去扮演一個皇後,就像戲裏演的那樣。只是,我沒有卸妝的時候,我得一直演下去,直至老死。

事實上,我不是衰老而死的。至於我會以何種方式死去,倒是我想要知道的一個疑點。這件事發生過很多次,在我單調的一生面臨結束的時刻,每次,總是死亡挽救和赦免了這一切,使得一切又重新開始。盡管,我認定,我的人生是重復上演的戲劇,在這一場劇目中死去,在另一場劇目中,又活過來。盡管我認可這一切,視為平常,但是,我就是記不住死亡。我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我死於何時,在哪個地方,是在鐘粹宮還是在涵元殿,又在哪個時刻。然而我總歸知道,我不是老死的,我是在還應有所作為的時間裏死去的,那麽,我是在哪一年,又因何而亡?

珍貴人的故事裏沒有我。

她小心避開我。她的記憶將我排除,這讓她的故事略有殘缺。為了讓她記住我,我威脅她,並向她展示了我的手。這一舉動的確讓她印象深刻,她的故事裏著重講述了這一段。之後,她又放下我。她沒有提到我對她的懲罰,她有意忘記了這些。我讓她看到我的手,這個舉動雖然刺激她留心於我,卻也令她小心避開了我。皇後是危險的,珍貴人對自己說。我會為她帶來災禍,她回避災禍,也避開我。她總是繞道而行,為了在路上不至遇見我。在太後面前她低下頭,為了不與我的目光相遇,也為了不看我眼睛裏的顏色。我眼睛裏的顏色與別人沒什麽不同,只是珍貴人告訴自己說,皇後眼裏有殘忍的東西——如果珍貴人願意花時間了解我,她會知道,我只是對自己有些許殘忍罷了,別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