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湉(第3/3頁)

第一個被叫上前的居然是我。我滿腦子想著那半個被皇後塞進袖口的木調羹。

“珍嬪,會做鞋嗎?”

“我自幼學著做過些鞋子。”

“來,量一量我的腳。”

“只需要量一量太後的鞋子就可以了。”

“我說,量一量我的腳。”

我跪在太後腳邊,撩起她長袍的一角,露出雙腳。我小心褪下鞋子,將她的腳托在左手掌上。腳上是雪白的手工襪。太後的襪子,是同治皇帝那些備受冷落的嬪妃們特意制作的。襪子質地柔軟,針腳密集。一雙襪子,只在皇太後的腳上停留一個白天。要快速量好腳的尺寸,將襪子起褶的地方撫平,中央的縫隙,對準鞋口,不容許有絲毫馬虎,這些活兒,本是宮女幹的。我扶著她的腳,撫平襪子上的皺褶,剛要起身,太後說,跪著吧,我有話問你。可她並不說下去,而是將眼光移向別處。孩子們,做些香包,或是做些帕子吧,選你們喜歡的布料。於是,宮眷們開始圍向桌面,或是翻看那些堆在旁邊的綢料。盒子裏,盛著香包用的香料。

她們全都忘記了我,對跪著的我視而不見。

太後將兩只腳並在一起,端詳我替她穿好的鞋子,然後起身,走向裏屋。又從裏面出來,她頭上沉甸甸的冠,已經換成用珍珠攢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在頭頂一抖一抖,形成了第三種色彩。

“今天我很高興,孩子們,別這麽沉悶,在一起做做手工,不是極有趣的事嗎?”

宮眷們都笑了,肩膀松弛下來,有人開始用剪刀剪裁布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聽聽,多好聽,我就喜歡聽剪布的聲音。這是女人的本分。女人天生就該熟悉剪刀和布的聲音,你們說呢?”

“老祖宗說的極是。”

宮眷們在這個時候也是可以撒撒嬌的,今天她們不必像往日那麽拘謹。今天有一個人跪著,承擔著未被公布的過錯,因而,大家可以比平時放松一些,大家知道,既然有個跪著的人,太後是不大再會懲罰第二個人的。

儲秀宮原先並不像現在這樣龐大。在太後將前面的三座宮殿與儲秀宮打通後,儲秀宮便是一個很深的院落了。整座宮打理得一塵不染,瓦片在空中熠熠生輝,地上的金磚映出人影兒。宮眷們身上的綢緞花色都映在金磚上,太後的影子,踩在許多絢麗的顏色上走來走去。有人開始用硬紙殼包香料,藥香落在我跪著的地方,太後坐在宮眷們攏起來的喜滋滋的氣氛裏,而我,跪著,如此矮小,我的雙膝和腳,仿佛有許多針在皮肉裏穿梭。她們在我旁邊說笑著。在宮裏,這就是懲罰。以我的痛和羞恥為樂。

地面越來越亮了,太後的女官小心繞過我,送來茶盞和甜點,輕微的杯盤聲和咀嚼聲,在我耳邊轟鳴。聲音放大了,塗抹著厚厚脂粉與丹蔻的嘴,遙不可及。我和她們分開了,我們之間隔著一片洶湧的海,儲秀宮四面漲起海潮,而我想要抓住一條船舷。我似乎抓住了一條船舷,並隨著海浪搖晃起來。

太後背對著我。

透過眩暈,另一雙眼睛穿過她,在持久地注視著我——它不同於毓慶宮裏的“看”。它穿透我,帶著刺和痛。它從太後的身體裏分離出來。

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從另一個裏顯露。一個在弄荷包,繼續羞辱我,一個從衣袍裏走出來。

“擡起頭。”她說。

我從未見過這麽古怪的裝束,漆黑的頭發,像巨蟒纏在頭上。還有一些頭發纏在身上,是這條巨蟒余下的部分。她在近前,一張我看不見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蓋上,她筆直,莊嚴,像是來自地下。在黑蟒蛇一樣的發叢裏只有一朵花裝點著。她緊盯我的臉。

“你是誰?”

她不回答。

“你從哪裏來?”

她只是看著我。

“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

她笑了,聲音像細碎的雨點。她從我看不見的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

我想抓住她。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可我跌倒了,頭重重磕在金磚上,一群飛蛾由遠及近,漫天漫地,組成一個又一個復雜的圖案,在飛蛾完全遮蔽我的意識前,她走了回去,一直走進太後那條炫目的袍子裏,坐下來,顫動著,與太後回轉過來的臉重合為一張面孔。

許多白蛾子占據了我頭腦裏最後一點空白。那裏有霜雪的祭壇,薩滿,還有奇怪的儀式。我想要牢記從白色中湧現的景象,然而我的意識,我支配自己的力量快要散盡了。唯有一絲桂花的香氣,能讓我從白色中醒來。可我聞到的,是一股黏黏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