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鶯絡的背被一盞宮燈映成了紅色。我拿不準這是晚間的哪個時辰,我還未從白色的眩暈裏完全清醒。粉色紗簾籠罩著我,鶯絡在我背後墊起許多蘇繡靠墊,我雙腿發麻,身上每根骨頭都隱隱作痛,我不知如何才能讓自己舒服一些。我在景仁宮裏。

我想這是一個幻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從太後的袍子裏走出來,逡巡片刻又走了回去。我跪得太久,屋子裏溫度又高,宮眷們恥笑的目光炙烤著我的後背,是想要從羞恥中逃離的想法,讓我產生了幻覺。這是不真實的。後來我跌倒了,鼻孔裏流出鮮血。是血液讓我產生了幻覺。

我在臉上蒙了一塊薄紗,透過薄紗,我聞著自己屋子裏的空氣。我命人將香爐撤去,將窗戶打開,我讓黑夜到屋裏來。鶯絡想拿去覆蓋著我的綢紗,我說,站遠些,別碰我。黑夜從屋外進來了,我安靜地躺著,兩張交疊在一起的臉重新顯現。它最好是我的幻覺,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一個幻覺。畢竟,有一個影子皇帝曾站在載湉身後。我命人熄了燈。在黑暗裏,我記憶裏的影子會更清晰些。

一刻鐘後,我又讓鶯絡重新點燈,我讓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要說話,不要張望。我問,你看到過兩張臉疊在一起時的臉嗎?鶯絡搖頭。我又問,就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坐在一起,就是一個人從一個人衣服裏走出來,你從未見過?

我其實說不清看到的景象。

鶯絡說,小主今天的問話很是奇怪,一個人怎能變成兩個人,一張臉怎能變成兩張臉呢。我說,我看見過。鶯絡說,那一定是小主瞧花了眼。

這樣說可以終止我不停在原地打轉的思緒。是我眼花了,看到太後袍子裏還藏著一個……一個人,或是一個魂魄。皇帝從薄紗的圖案裏走來。我拿掉臉上的覆蓋物,請皇上坐在對面,讓我仔細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兩個皇帝坐在一起。我看了好一陣子,只有一個皇帝,身後也並未跟隨影子皇帝。我重新蒙上薄紗,將自己遮掩起來。

皇帝瞧了我一會兒,揭去我臉上的薄紗,可我不肯罷休,我請他辨認,這兒坐著一個珍嬪還是兩個?

載湉仔細研究我。通常我們無法久視,我們會一起笑起來。可今天我們笑不出來。已經是七月了,宮人們換上了夏衫。皇帝的手涼而潮濕。我的手很燙。跌倒後,我一直昏睡,甚至沒有被夢打擾。我昏昏沉沉,跌在一個滿是白蛾子的軟榻上。

“她不過是用懲罰你的法子懲罰朕。”皇帝說,“因為你與朕互換衣物。”

“是因為你給我的寵愛多了些。”

在祖法規定皇帝與皇後共處的日子,除夕和中秋之夜,皇帝也都埋首修理玩具,將皇後擱在一邊不理不睬。皇後要麽在養心殿呆坐一夜,要麽移居偏殿,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太後罰我的,是這件事。

“所有對你的懲罰都是對我的警告,我跟你一樣痛。”載湉說。

鶯絡已經將餐桌擺好,而我們的手指在棋盤上移動。五子棋,餐前最適合的小遊戲,但這個遊戲無法占據我全副的注意力,上午發生的事讓我嘴裏滿是苦味兒。

五子棋以我為勝。載湉眨眨眼,埋頭研究我的棋路。我喝了些蓮子銀耳羹。這時,三位宮眷帶著太後的賞賜到了。是八只餐盒。謝恩後,宮眷一一打開餐盒。八珍糕,蕓豆卷,乳卷,紅棗糕,茯苓糕,薩其馬。還有幾樣晚膳用的菜蔬。算是對我受罰的安慰。

我從食盒裏拿了一塊紅棗糕送進嘴裏。恥辱感隨著咀嚼襲來,我必須將所有的恥辱吃下去。我不斷向嘴裏塞入東西,眼裏積滿淚水。茯苓糕的渣子簌簌落在我的胸前與袖口上,我又吃下一塊乳卷、一塊八珍糕和一只甜膩膩的薩其馬。宮眷在看到我大口咀嚼時離去了。她們會稟告太後,一切都好,珍嬪對皇太後的慰問感恩戴德,而且服從了太後吃食的安排。

宮眷走後,我就將剛才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不是因為吃得太多太急,而是因為我的喉嚨裏似塞下萬千根細針。我只顧往嘴巴裏填東西,無暇顧及吃下去的東西是什麽滋味。我拼命幹咳,想將喉嚨裏的針全吐出來。我臉頰漲得通紅,精疲力竭地咳著,差不多要將五臟都要咳了出來。我勉強喝了幾口水,症狀沒有減輕,反而忽然在喉嚨裏引燃一把大火,這把火穿過我的雙眼,遮蔽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瞪大雙眼,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想對載湉說,離開這裏,但我聽到的聲音卻是,皇上救我。我看不見載湉,不知道他在哪裏,景仁宮在旋轉,我需要水澆滅我身體裏的火。火舌變成萬千只蟲子在我身體裏湧動,穿過皮肉和骨血,向著更深更痛的地方鉆進去……我的身體從內部被圍攻,不斷縮小。我渴望從痛苦中飛去,飛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