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

我有意的退讓並未能使皇帝和皇後離得近些。即便在長跪發生後,又發生了鳳輦一事。太後砸碎了皇帝送與我的一架輦車,理由是越制。這件事比長跪更令我不堪,擡鳳輦的兩個轎夫被杖責斃命,可太後的警告對皇後並無助益。皇帝並未因被砸碎的鳳輦,而將視線移向皇後。事實上,皇帝連對皇後禮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盡管,那不過是裝出來的笑容。

皇後對此的反應是,在又一次宮宴上,若無其事吃下了一只別在發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幾次一樣,她將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邊,以便我細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樣子,像在吃一塊軟糖。令我詫異的是,旁人總無法看見皇後的舉動,而我又總是無法避開。由於無法避開,皇後這類舉動便變成了僅限於我的警示。皇後駭人又不動聲色的做法,換做旁人也會過目不忘。然而我並不想流露出對這件事的過多在意。我的驚駭與在意,也許是最終造成皇後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將自己和皇後牽連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氣味越來越濃,還夾雜著模糊的焦煳味兒,我時常擔心,有一天,她心裏的怒火會點燃胃裏的木頭,變成烈焰與火炬。我只想避開和遠離她。為了避開和遠離皇後,我也有意避開和遠離皇帝。我有意退讓。不是退讓令我郁郁寡歡,而是受阻讓我郁郁寡歡。我的自由不斷縮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難度在不斷增加。

太後和皇後拿去了我心裏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壓抑在心裏的另一半自由,卻試圖填補和改變另一半的憂郁,並隨時尋找機會。

為了彌補我在鳳輦一事上遭受的驚嚇,在過十九歲生日的時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機。照相機是駐在英國的外交大臣的進獻之禮。大臣還送來了在英國留學歸來的兒子。大臣的兒子說,洋人稱拍照片的人為攝影師。大臣的兒子是攝影師,皇帝命大臣的兒子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來,裝上相框,皇帝將照片擺在養心殿裏。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宮,這樣,我們每天都能看見對方。

我郁郁寡歡的表情,在照片裏一張張變得歡快起來。我被拍照這件事吸引。這是迄今為止,皇帝送我最好的禮物,而且不逾矩。宮裏沒有祖制規定相機該為誰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攝影師總是抱怨光線太暗了。屋裏要點很亮的燈,但即便所有的燈統統點上,都還不夠。攝影師甚至搬來一套照明用燈,這些奇怪的燈,常常使景仁宮煙霧繚繞。一開始我們在屋子裏拍照,洗出來的照片總是暗黑而缺乏生氣。後來我們在庭院裏拍,在午時前拍,還要等天空的浮雲被風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記下了我的一段時間,我想,在我很老的時候,可以拿這些照片,看看現在年輕的樣子。

我發現,當攝影師樂趣無窮。我很快就學會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兒子,我自己已經是攝影師,身邊的侍女當了我的助手。

當我是一個攝影師的時候,我同樣抱怨光線不夠用。燈光太暗,灑進宮裏的陽光太過稀薄。作為無數失敗的例子,一開始拍出的照片,總會留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侶,光線在一張臉上形成亮與暗兩個部分,臉上的光線越集中,影子就會越深重。這是光與影的道理,可在宮裏,我們避諱暗而黑的影子。我們覺得一重影子看著似有不祥。我們習慣了墨筆工整沒有半點陰影的肖像畫作,因而對照片裏的陰影總是心存疑慮,所以拍照時,要把影子盡可能去掉,或是變得弱些。

在浪費了一定數量的膠片後,我拍出了像樣兒的照片。我在兩個月裏拍了上百張照片。膠片都拿去宮外沖洗,大約十天後,大臣的兒子會將照片送進宮裏。大臣的兒子在奉上照片時,還會送給我一些建議。看照片是我打發午後和傍晚時光的消遣。照片越來越多,我的技藝越來越好,可有一個技藝是我無法突破的,我無法拍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不同。當然,每張臉都不一樣,可我拍不出一張臉有別於另一張臉的特征。連續翻看照片,就會得出這樣的印象。

從照片上看,我沒能拍出更值得拍的東西。為了找出一個有特征的人,我將所有的照片都鋪在地毯上,拿放大鏡一張張看過。為什麽照片裏,每個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樣的,就像一個人?這跟技藝無關。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機的原因。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但光線不會讓人改變表情。他們的表情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們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們是宮裏的太監和宮女。我原以為他們會很樂於得到一張照片,可他們並沒有高興的表示。他們統統低著頭,一雙眼睛盯著地面和腳尖。讓他們擡起頭來可真是不易,要解釋很長時間,迫不得已還要下命令或是動用刑罰——有時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們幾鞭子,不然光線就白白浪費了。最終,還是有很多光線白白浪費了。這時,他們擡起頭和眼睛。為了抓住時間,往往只要他們擡起頭我就會按下快門,我無暇控制他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