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

我架起照相機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遠僻的宮殿,拜訪了一些前朝妃嬪。我想我該在冬末的祭禮上見過她們,可我的記憶裏沒有這些人的影子。即便見過幾面,又用照相機拍下,我依然記不住她們。她們在照片上形同虛設。

在遠離中軸區的偏遠宮苑中,住著一些被遺忘的女人。她們並不拒絕我和我手中的機器。她們衣飾過時,靜悄悄的,聚在一起,我拿不準她們是否真正看見了我和我帶來的照相機。她們像一群順從的夢遊者,任人擺布,無所事事,卻又很忙碌。大多時間,她們在刺繡,做針線。太後偶爾會穿上她們做的一雙襪子,當太後的護指觸及襪子縫合的縫隙時,有幾秒鐘,也許會想到她們枯萎的身形。

三個老太監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塵,可毫無進展,整個京城的灰塵都落在這裏了,連光線都無法擠進來。鶯絡推門的時候,眼前揚起的一陣飛塵讓我們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裏的光線,看清光線裏的人。她們十分緩慢地擡起頭,眯起眼睛望著我和我的隨身侍女,像望著兩束從窗縫擠進的光束。她們又都低下頭,倒並非懼於我的闖入,而是這兩道墻外的光,弄痛了她們已經十分脆弱的視線。

我不該這麽貿然闖入。

我很快發現,在她們看見我之後,她們便將我擱置了。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僅此而已,這束光與她們並無關系。她們無所謂我是誰,手裏拿著什麽,打算做什麽。倒是我為她們的無動於衷而心驚。她們忘了自己是誰,沒有人能準確說出自己的姓氏、名號,以及受賜的尊稱。她們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們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誰的妃嬪。她們對過去與未來都毫無興趣,與燈火通明的中軸線上的宮殿格格不入,她們躡手躡腳,輕言細語,失去了嗓音和笑聲,也失去了被遺忘的恐慌。她們一點兒也不害怕,臉上無憂無喜。她們不知疲乏,也沒有倦容。卻毫無生氣。她們像被閑置的燭台,任由灰塵一層層落滿。

在我眼裏,那些金黃色的灰塵,一到這裏就變得晦暗與落寞。我看到的其實不是灰塵,而是陳舊肮臟的光線,變質發黴,一層層堆積在所有器物上,堆積在光滑的地磚上。墻皮在脫落,穹窿上的手繪黯淡褪色,重重帷幕陳舊破敗。一切都荒蕪了,連同她們露在衣服外面,蒼白起皺的皮膚。

清掃的太監說,坐在最遠處的女人,是同治皇帝的惠貴妃。她從未得到過寵愛。她從暗處轉過頭,看看到來的訪客。她看見我,用手遮住臉。她的臉並不完全衰老,她的頭發還很黑。她用手遮住的,是我帶來的屋外的光,她需要時間認識,而不是適應。

我說,我來,是為了給你拍照。

她的嘴唇動了動,發出我聽不到的聲音。不會有人能聽懂沒有聲音的語言,我想。老太監垂著頭,翻譯了惠貴妃的意思。她問小主,拍照是一件什麽東西。

拍照就是讓你現在的樣子留在一片紙上。我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那,就像這樣。

她看了看照片,抿起嘴唇,我弄不清她是笑呢還是別的表情。老太監說,她說,她願意。我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出大殿,她的手冷而硬,猶如冰霜。殿裏其他女人無動於衷地望著我們,臉上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笑容。這笑容像枯幹很久未被剪去丟棄的花草。這笑容看來只是習慣,就像我們到儲秀宮時,一定要在臉上堆滿笑容,喜氣洋洋一樣。

我牽著惠貴妃來到院子裏最亮的地方。我不能耽誤太久。我擔心她會被我帶來的機器嚇壞。可她只是望著我,沒有反抗,也毫無羞澀。

她站在陽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爛的枯葉。

這院落裏的陽光舊得像盞即將熄滅的燈。我不知道能不能拍下惠貴妃倚靠在銅鶴上的儀容。我快速結束照相,只是擔心她化在這昏黃的光裏。

她站在陽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爛的樹葉。

我用同樣的方式又拍了幾個女人。幾個女人悄無聲息,帶著發黴的味道從大殿裏走來,依偎在魚缸或銅獸上。她們盯著我和照相機,眼神像飄散的浮雲。

我想我用盡了壽康宮裏最後一縷光線。我懷著懊悔離開,門在我身後無聲合攏。我帶走了她們的影子,也許是最模糊不清的影子。當這些圖影十天後沖洗送來,它的晦暗和灰塵,依然讓我動容。

惠貴妃和殿裏的女人,在照片上,形同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