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先生

煙霧太重了。

繆先生嗜香,我從不知曉。我撞見了一個煙霧做成的繆先生,與平日所見,很不同。

我有很久沒有習畫,也很久沒有看見教我畫花畫鳥的繆先生。通常,繆先生來景仁宮授課。太後賞了她三品服色和一頂紅翎,宮裏無人敢怠慢她。她本名繆嘉惠,雲南人,來自川地。她是太後的女官,太後也稱她繆先生。她膚色蒼白,像紙張。她低垂眼皮,從未給我細瞧她眼睛的機會。自然,也因為我們見面時,大多時候默不出聲,只是伏案作畫的原因。每個月,畫工們會去如意館輪流執勤作畫,繆先生卻不去如意館,而是供奉在福昌殿。福昌殿才是她作畫的地方。我從未去福昌殿,看看她在畫些什麽。

也許,她會喜歡我的照相,看看照相與畫有何不同。

福昌殿外幹凈到沒有一絲雜草和花木。殿裏空曠,杳無人跡。焚香的青煙遮蔽了屋外的亮光。煙霧縷縷,像薄薄的絲綿,又似青綢和雲,久久不散。煙霧過濃,香氣也太濃。等我的眼光從濃煙中掙脫,才看見,地上鋪滿了紙張。每張紙上都畫有一支艷麗的花束。煙的青霧太重,花朵看似飄浮在煙霧之上。我想,這是煙霧引起的幻覺。霧中花,久視,會從紙張上挺立。這是煙霧引發的錯覺,說明她畫工細膩逼真。久視,我的眼睛便離不開這些紙上花束,恍然有一片花海鋪開,在煙色中飄搖。花朵繁盛,色彩艷麗,讓我眩暈。我開始擔憂,該有人,將我從眼前的畫幅中叫醒。煙霧濃重,幻覺纏住了我。

“您不該這麽久看著這些花兒。”

是她的聲音,穿過一重重青煙棉絮。她低垂的眼皮伴著清冷的聲音出現在我眼前,殿裏太空曠了,我們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回音,仿佛聲音的影子,仿佛這影子追逐著聲音。

她使我離開色彩的眩暈。

我吃了一驚,見她頭發披散,光著腳。她從煙霧裏來,背後也是青綢青霧。她是更濃的煙和霧。

“繆先生,你……在福昌殿從來不梳妝嗎?”

宮裏不容許女人披頭散發。這是要受重罰的。

“失禮了,娘娘,您來前並未通知我。我每天席地作畫,晝夜不息,無暇裝扮自己。”

“先生在夢裏也在畫花?”

“在夢裏,我也是畫花。”

“先生的這些花卉……很吸引人……”

“您病了很久,想必畫技有些生疏了。”

“這是什麽花?”

它大約是一種我沒見過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這是太後喜歡的花。”

“你為太後畫花?”

“無時無刻。”

“花的顏色讓我眩暈。”

“只有我能繪制這些花。”

“這些花兒,畫得十分逼真。”

“我不過是在復制一朵花,您若仔細看,它們其實是一朵花。”

“先生為何只癡迷一朵花?”

繆先生笑了。她從來不笑。這笑容我從未見過,像煙霧。

“畫花,會讓一個人不老。當一個人從始至終都在畫花,時間便消失了。畫一朵花、兩朵花、許多朵花,我畫過的花,足夠種滿一大片繁茂的花園。每朵花都開了,不用等。花替換了時間。我喪父喪夫失子,這種喪失無法彌補,我復制花朵,花朵修復我殘破的時間。就好像,我的血不斷被抽走,又不斷得到補充。”

“它是什麽花?”

“太後最愛的花。”

她不願回答我,許是她也不知這是什麽花。但她回答了為什麽畫這些花。僅僅因為是太後最愛的,這花兒便是要無休止重復描畫。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復制和重復,那麽,時間也是不斷的重復和復制——我開始像她那樣想,她的想法說服我,深入我。滿地盛開的紙上花不會凋零,這是時間不變的願望和證據。我想這是她的願望,花會永遠開下去,人會永遠年輕。這花是太後最愛的,奉於太後,無非是在祈祝太後容顏不老。我差點兒被她時間的說辭感動。但她並未像說的那樣不老,她年紀不小,烏絲中雜著白發,臉上也有皺紋。她小心避免與我對視,低垂眼皮。

福昌殿與別處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曠,除了沒有草木的跡象,我說不出哪裏不同,我只覺得,這是另一個地方,一個與別的宮殿隔離,又息息相關的地方。我是來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見她的畫便忘了我的來意,一地畫幅,塞滿了我的視線。而我的視線如此狹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遠遠回望,會看見覆蓋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實低低飄浮在大殿裏,煙霧托著它們,猶如池水拖著夏蓮。我的視線過於狹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