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湉(第2/3頁)

皇帝開始學習英文。他已經看了大量的漢文古書和許多滿文書,他放下它們,這些書讓他看不到未來。宮裏請來了翻譯,他將服侍他的太監變成了助手。以前,他們為他搜集新奇玩意兒,現在,他們為他搜羅各式新版的外文書籍。他太急迫,難以耐心聽從英文老師的發音,記住那些彎曲連續的文字,於是,他成立了譯書局,專門翻譯英文、日文書籍。他每天都要遣太監去問譯書的進度,那樣子像太後關注她的新衣。新事物向他湧來,舊的東西就在他周圍,他聽聞饑民與暴亂的聲音,有人在搗毀使館,驅逐傳教士,而他的大臣依然用陰沉的聲調向他表奏國事太平。翁師傅向他推薦康有為,他讀了這位號稱聖人的康先生的書,他在頤和園接見康有為,和他促膝交談,免去了一切禮儀,傾聽對方對國家的見解,絲毫不在意這位侃侃而談的人曾是律法拘捕的對象。他以皇帝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國家,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紫禁城裏的一個庭院,而窗欞上印著太後走過時的魅影。

這些事沖擊著皇帝的大腦,嗡嗡亂叫,讓他無法平靜。他坐下來,繼續修理音樂盒、鐘表和樂器。他有時默默看著一列艦隊的模型。他有一輛自行車,他讓一個太監嘗試著讓車子動起來,可太監摔倒了,他沒有笑,沉默地望著車輛倒下去的地方。他提出的建議被太後否決,只用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根手指,變革與新理論都被放下。放那兒吧,太後說。太後說的是成堆的奏折。然後,再無消息。於是,皇帝坐下來用銼刀銼平蜷曲的金屬,重新扭動音樂盒的發條,發出聲音,這些,都作為禮物,出現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床榻上,景仁宮門前的堆雪中,一本我必然要翻開的書籍旁。他專心致志,將注意力集中在纖細的金屬絲與木條上,有時,他停下來,默默看著模糊不清的遠方。

而太後注視著她親手放在寶座上的皇帝。

1892年中元節的前一天,太後身著一件光芒四射的新衣。皇帝來跪請晨安,太後發現,他並沒有看到這件袍子。他的目光輕易掠過,匆忙而無動於衷。即便是禮節性地流露出一點兒興趣的樣子也沒有。他舉止得體,禮儀無可挑剔,可他的心思在別處。太後注視著皇帝,目光直逼他心腹,她發現皇帝心裏的敬畏雖說沒有蕩然無存,留下的部分卻已十分稀少,她的控制力大面積削弱了,因而她的華服,跟著變輕,失去色彩。失去的部分去了哪裏?太後咽下她略帶苦味與甜味的花茶,再次將目光移到我身上。

太後看上去興致不錯,身上的綢袍用藍色和灰色兩種絲線織成,走動時,變換出兩種不同的色彩。皇帝離開後,宮眷們在前殿侍候太後吃罷早餐,一直等她離開座位。太後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她吃得不多,將余下的食物留給我們。照例皇後站在桌子最前面,其余人都圍在桌子兩邊。大夥兒無聲咀嚼,只有太後的木鞋底在金磚上踩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木鞋底的聲音漸漸嚴厲起來。沒有人想要在這聲音裏逗留,即便是皇後。每個人小心應付筷子和勺子,好讓食物不必粘去唇上的丹蔻,食物在嘴裏輕輕蠕動,要保證沒有咀嚼的聲音,也不要讓杯盤撞出聲音。為了不發出聲音,很多宮眷放棄吃湯和粥。我被皇後喚到身邊。一直以來,她身上有煙和火的味道,今天卻是木屑生澀的味道,還有一丁點兒松脂的味道。皇後面前擺著一盤蕓豆糕。蕓豆糕原封未動,我聽到的,是一陣細碎的奇怪聲響。若不是在她身旁,還真聽不到也看不到,她在吃一只木調羹。她很輕松地咬下一小塊,像在嚼一塊鍋巴。我低下眼皮,心想那必是把糖做的調羹。可她將咬過的調羹放在我手邊,以便於我好好觀察。我吃驚地看著她,她若無其事,將帶齒痕的調羹藏進袖子裏。

我看看對面和周圍的宮眷,沒有人發現皇後的舉動。

一個月前,我看見皇後吃掉了一雙筷子。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皇帝,也沒有跟別人提起。皇後在警告我,也許她只想讓我震驚和害怕。我的確很吃驚,為皇後這怪異的舉動深感疑惑。她是皇後,有什麽想要說的,想要責罰的,可以用比這更厲害的方式,可皇後選擇了吃下筷子和調羹。

早餐撤去,桌上重新鋪了一塊布。宮女們拿來剪刀、尺子和綢布。一望而知,這是要進行裁剪比賽了。皇後展開布匹。剛剛圍攏在一起用餐的宮眷,現在都要卷起袖口,準備量裁衣服。宮眷們等著太後吩咐,是去裁一件緊衣、馬甲,還是繡鞋,或只是些小物件,腰帶、香包之類。太後歸政了,不久就要移居頤和園。這類活計是太後新近開始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