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皇帝

皇帝說,你看到的,是另一個皇帝。他不會驅趕你,他住在毓慶宮裏,死後也住在那裏。這是一個秘密,不用告訴旁人。

皇帝說,我六歲那年,他坐在我對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樣的衣服,比我大兩倍。我背《論語》為政篇背了二十遍,正覺得當皇帝是件極愁苦的事,這時,另一個皇帝忽然坐在對面,我眼裏的淚水就收了回去。翁師傅正望著院子裏的一棵松樹出神,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位前輩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麽,或要說什麽。他年輕,俊朗,臉上有一絲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東西。從指縫裏漏出的是“君子不器”,這幾個字。因為遮住了下面兩個口,變成了“君子不哭”。

從那天起,我決定不哭了。

下課的時候,我對翁師傅說,我要看著師傅離開。我還說,我想要再溫習一下滿文師傅留下的功課。等上書房裏只留下我自己,我像剛才那樣坐著,寫仿格,心裏卻巴望他再次出現。可我沒有等到他。

我一心想再看看這位客人。

晚些時候,我叫王商點上燈,專門又去了趟上書房,坐在上午坐過的椅子上。我等了又等,不見他來。回養心殿嗎?我不想這麽快就睡,我翻閱詩書,大約一個時辰後,他從大罩燈裏走了出來,臉上還是掛著那絲嘲弄的笑容。一旦走出燈光,他的身體就隱在黑暗裏了。我一點兒都不害怕,對一個聽到閃電雷鳴就要發抖的人來說,實在很奇怪。老實說,他時隱時現的樣子,著實神奇,也很好玩。

“為什麽皇帝不能哭呢?”

“皇帝不該哭。”

“可我並不想當皇帝。”

“這跟你的想法無關……我從來不哭。哭有什麽用呢?”

我非常驚異,他竟然不哭。

“你不怕打雷嗎?”

我對面的影子皇帝笑了。

“既然你是接替我的人,就該像我一些。可一旦哭起來,你就不像我了。同治皇帝根本不哭,從來不哭,一直都只是同治皇帝看著別人哭。翁師傅常在我面前哭,為我寫錯字、記錯文章哭。一個老頭子,滿臉淚水,很不好看,所以我告誡他,不要淌眼淚,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東宮太後也哭,因為後悔自己輕易就放棄了懲罰西宮太後的權力。西宮太後哭,是為了讓我答應她,娶富察氏為後,而不是阿魯特氏。跟惠妃同房,而不是與新立的皇後,給惠妃以寵愛,而不是嘉順皇後——為了這些,西宮太後在我面前垂淚。我不會跟著她哭,也沒有依從她的主意。因為我姓愛新覺羅,我不能違背原則。為此我獨自住在乾清宮裏。不過,你不能學我,弄不好,被你選中的女人今後會化為一片雪水。”

“既然,我已經告訴你這麽多事,你得幫我一個忙,將這件東西放在孝哲毅皇後的門口,我常常聽到孝哲毅皇後自言自語,說想聽聽蟈蟈的叫聲。”

同治皇帝攤開手,好讓我看見一只又大又好的蟈蟈。

它比太監從宮外帶回來的任何一只蟈蟈都大,都好。

“當然。”

我握在手裏的,是一只碧綠的翡翠蟈蟈。三年後,我才有機會將它放在同治皇後的地宮裏。

我堂哥同治皇帝在毓慶宮的大廳裏徘徊,一會兒出現在燈光裏,一會兒消失在燈光外。白天,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像一塊玻璃。有時,他站在翁師傅身旁。而翁師傅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可遏制地打噴嚏的原因。除了我,沒人能看見他。我固守這個秘密,是因為他太孤單了。堂哥說,皇帝都是孤單的,除非皇後或妃嬪來與你分擔孤單。我盡量平靜地看著王商率領仆從,穿過我堂哥透明的身軀送來奏折和茶點,在能分擔我的孤單的女人出現之前。

毓慶宮是他的。我過去常常看他,聽他說一些過去的事。過去總是講不完的。當我找到一個能分擔我的孤單的嬪妃後,我就不去看他了。我將他和他的過去留在毓慶宮裏,有時我甚至下令讓人鎖起大殿。我盡量遠離和忘記過去。我真的遠離,忘記了堂哥。因為,我知道,我要面對的,其實是未來。堂哥的未來早已終止,他無法理解我為何對未來抱有激情。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可他是一個好兄長。他不該驅逐你。他沒有驅逐過任何人,他怎麽會驅逐你呢?我想,他是在認識你。如果你還想去毓慶宮的話,我要跟他談談你。

我歸政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譯書局,我還要成立京師大學堂,這兩件事都非常緊迫。珍,你來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就不會了解你。事實上,一直以來,通過玩具,外面的人,已經將一個精縮的外部世界遞給了我。新玩具,讓我興奮,也讓我憤怒。可我終於靜下心來,應對我的憤怒。我需要修復損壞的部分,我必須重新開始。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努力,我就只能跟魂魄為伍,而不配得到一個有血有肉的妻子和更多的朋友。